聂云骏低咳了数声,悠悠醒转。
钟滟刚松下口气,便听身后传来一阵令人毛骨悚然的咯血声。她猛然回头,只见段铭原本还好好的一个人,不知为何,脸色一瞬转为青黑,七窍流血,浑身血肉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开始溃烂,仿佛在下一刻就要化成一滩脓血。
可即便如此,他眼中仍带着那副熟悉又可怖的癫狂笑意,仿佛他生来就是为了撕裂天地,报复这人世的。
林维清身形一掠,瞬间落至他身侧,抬掌为他渡入一段至纯真气续命,扬声疾道:“樾儿,凶阵顷刻将启,速速救人,带着他们与你师妹先走,快!”
沉樾点了点头,身若迅影疾电,瞬息间便将那群孩童一一救出。他袖中真气激荡,挥出一道天蛛丝,将众人束成一团,收于掌控之中。另一手挟起钟滟与聂云骏,足尖连点,凌空飞掠,身影如流光般腾空破阵而出。
阵势启动,四周泥沼仿若活了过来,一瞬汹涌怒腾。淤泥拔地而起,化作数丈高的巨柱,裹挟着腐臭与血腥,狂啸横卷着绞来,天地顷刻间陷入一片混沌。
一片混乱中,钟滟仓促回首,可那抹白衣早已沉入翻涌的黑浪中,悄然不见。
……
出了云梦泽,季沉樾带着众人在一处客栈歇脚。他召集了大批手下,分别救治伤者、询问身世、逐一安排人手护送归家。一直忙到大半夜,才将这群冒失出走的小祖宗们一一安顿妥当。
夜深了,聂云骏身体虚弱,早挨不住疲倦沉沉睡去。
钟滟等在油灯旁,满脑纷乱的念头缠作一团,越理越乱。听见敲门声,看着洗漱后已换过一身干净衣衫的季沉樾,太多话满溢到唇边,竟一时无言。
沉樾端着一碗茱萸抄手走来,轻轻放到她面前。
忙了一整天,他竟还有心思亲自下厨为她做宵夜。
油润红亮的汤上撒着碧绿的葱花,薄透的面皮泛着莹润的光,一个个白白胖胖的抄手浮在汤汁里,鲜香扑面。
钟滟舀起一个轻咬了一口,内里是鲜香而弹劲的虾肉,又麻又辣……虽然好吃,但她吃不太惯,眸中呛起一层薄而淡的水意。
她放下勺,看着眼前不复少年锋锐却仍然英挺深刻的面容,缓缓道:“二师兄怎么和段铭……”
沉樾偏开脸,默了片刻,冷硬道:“段铭骗得了大荒老怪的衣钵真传,说他知道涅槃功的秘密,诱我去云梦泽。”
他显然不愿多谈,很快便错开话题道:“这两年,就算有我为你遮掩,师父终究还是找到你了。”
猝不及防,一晚上在脑内拼命想回避却又盘桓不断地念头便被摆上了明面,钟滟惶然地扯了唇角,一瞬僵硬:“师父……一个人留在那双重凶阵里,不会有事吧?”
沉樾看了会儿她垂下的长睫,不断细细颤着,仿佛被一双无形之手反复拉扯、迷途不知飞向何方的美丽蝴蝶。
他唇角划过一丝苦涩,开口忍不住又带了分讥诮:“师父能出什么事,他的功力又精进了……去岁他来寻我时,我还能隐约觉察出他境界不断有升,待到今年,我已又探不出他的深浅了。”
钟滟一怔:“师父经常来寻你?他没有回云山吗……”
沉樾没有说话,只是抬指细细抚过眼前人柔软的脸颊,目光怔忪出神,像在犹豫,又像是在感慨。
直到钟滟眸中浮起一丝焦色,他才缓缓闭目,低声叹道:“没有,师父没有回云山。自你走后,他一直都在找你……”
“不知为何,师父总觉得你会入蜀找我,怕你路上遇到危险,这两年来来回回,把入蜀所有道上的山贼匪患都清得差不多了。去岁,他被我骗去了交州瘴林,今年,又被我骗去了泸水绝谷。我骗了他那么多次,偏他每次都信,只要有一线能找到你的希望,不管多远、多荒凉的地方,都一声不吭地赶过去。”
师父没有回云山?
为什么,为什么不回去,云山明明那么需要他。
为什么要易容成陌生人的样子,一直不断地……在找她?
钟滟怔怔地望着他,像是听懂了,又像是根本无法理解他话中的含义。
心头有什么一阵阵发堵,又酸又涩,她呆在原地许久,什么表情都做不出,无知无觉,只有两颊又凉又烫的水意不断,滚滚而落。
沉樾轻柔拭过她发红的眼角,双眸泛着醉酒一般的醺哑光亮,语气低哑而发涩,带着一丝苦笑:“滟儿,虽然他曾对你做过那么过分的事情,但你从没有恨过,一直都喜欢他,到现在还是……喜欢他,对不对?"
钟滟没有回答,只是潸然落泪。
他也不曾在等她的回答,松竹一般的身姿不再笔挺,略带颓然地靠进椅背中。
他偏过头,看着窗外透过昏暗逐渐泛白的晨曦,目光似惋似叹,化入一室寂静,久久无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