瞟见屋内李小六,妇人眼珠一转,语调松释一二:“原是家里来了客人,请坐,快请坐。”
于是才站起身的李小六又被按了回去。
“我竟不知家中有客,无端怠慢了客人。”妇人——阿史那云婆母莫氏笑道,“我去备桌酒席,只管将这里当做自家便是。”
莫氏母子出门后,屋内重归安静。
阿史那云涨红了面,此刻赧意犹如细细密密的针脚,刺入心口,轧过自尊,令她张了张口,却只碾作喉咙间一阵哽涩,终究不知言些甚么。
「这回多亏了阿盈,我不用再为生计忧愁,可以嫁给我两情相悦之人。」
「二娘是真心喜爱安家大郎么?」
「自然,我能否得到阿盈的祝福?」
「只要二娘喜欢,那我就无条件为你高兴,我当然希望我的好二娘一辈子幸福。」
“阿盈,我骗了你。”鼻尖骤酸,不过十六年华的少女潸然泪下,“我以为若我出嫁,便能为阿耶分忧,孰知如今婆母刁难,有家难回,反添阿耶忧虑,你千万莫将今日情景与我阿耶转述。”
莫氏本以手段强悍著称,故能作为寡母,一人将安氏商铺经营至颇具规模,而阿史那云正是相中安仲业亦为胡族,且家底殷实,计划着嫁来后她主外为婆家打理,丈夫主内专心读书走仕途,也好看顾自家,卸下老父重担。
怎料莫氏不满阿史那云婚后仍为酒楼帮忙,常指桑骂槐,恶言相向,只要一刻不在瓷器行中见到人影,莫氏便不顾外人在场即厉声咒骂,而安仲业生性懦弱,每每母亲发怒便装无事人,从未为妻子辩过半句,过后也素来不知安慰。
“安仲业得了诰命将往地方赴任,婆母令我同行,阿盈日后若是想我,定要寄信。”
“那二娘想去么?”李小六问。
阿史那云微微愣怔。
她决然不愿,长安有老父牵挂,更休提安仲业为官,她便只能在家相夫教子,再无可能抛头露面在外经商。
稍顷,扯动唇畔:“婆母有命,除非和离,我别无选择。”
“那二娘未能和离,是有甚么苦衷么?”李小六一语道破本质。
阿史那云苦笑:“和离岂有那般容易?”
视四下无人,她附耳,细声低语:“和离除却夫妻双方共同所愿,此外需有德高望重者做主见证,否则律法上难有效力。”
李小六明白了。
瞳珠溜了圈,顷刻,释出光明:“二娘,我哥哥算不算德高望重?”
*
先前便已与阎立本约好山中写生,李小六早早搬来小凳,寻了个最佳观景位置,铺开画具,动笔打草稿。
直至太阳将落山,李世勣终于到达。
视李小六正给一棵苍翠绿木涂色,神情专注,他蹙了蹙眉:“一株平凡树木而已,有何入画价值?”
李小六瞅他一眼,一本正经地说:“你莫光看表面。”
“你看。”她自小凳上起身,“这棵树的每片叶子都有生命,树干上每条纹路皆是过往的印记,它费了这么多年才长到这般枝繁叶茂,教我们看见,多么地不容易!莫非这还不值得我们作画记录吗?”
她讲得神采飞扬,李世勣却仍是垂敛眼角,面无波澜。
于过往二十年,他从未关注过一花一草,一鸟一木,这些自然风物,人间小趣,从来并非他内心思索之物,更非他之所求。
他压根不会如她这般不务正业。
“你在听吗?”察觉他心不在焉,李小六闭了嘴巴。
“暮色将至。”李世勣视了眼天光,果然未将她言论听入耳中,“六娘还不归家么?”
李小六却不急着收拾行装,慢条斯理地拣起画册,探至他面庞底下。
“你觉着我的画如何?”
李世勣略退后半步,眉眼在那幅画册上淡淡掠过。最后道:“精妙绝伦。”
好不走心。李小六评价。
“我的书法也被很多老师夸过。”她自卖自夸,“我想送你一架屏风,世勣想要吗?”
无事献殷勤,李世勣不动声色:“六娘有何想从在下这里求得?”
李小六摸摸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