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师也想家了。
李惜愿放下笔搁于砚角,小碎步踟向他,闻身后窸窣响动,阎立本回首:“小六功课已了?”
她摇了摇头:“还有一点。”
“何不趁热打铁?”
“我看见……阎老师在吹冷风。”
“我并非吹冷风。”
“我猜阎老师是在思念家人。”她抬头望了望那枚冰轮。
阎立本不禁视入她探究的瞳眸。
李小六虽少经世事,却总能一语道破本质,同理心强大到连身为画师的阎立本亦自愧不如。
他微微一笑,笑容却隐有惆怅意:“我有一长兄,与他分别前,其已随圣人南下江都,方今音讯隔绝,我难免挂念长兄安危。”
此前消息已然震动九州,圣人驾幸江都,遭以宇文化及为首的叛军逼弑,身旁近臣皆不能幸免于难,无非所受波及多少而已。
“吉人自有天相,您的阿兄一定安然无恙。”李惜愿宽慰,“阎老师是好人,您的阿兄也是好人,不必太担忧。”
“多谢小六。”他本不愿在李惜愿面前提及大人世界,然而心底堆积的愁绪令他忍不住吐露,“叛军刀剑无眼,不分青白,我闻光禄大夫虞世基亦随大行皇帝遇害,想虞大夫才名遍播,天下敬重,尚不免如此结局,让我如何心安。”
“甚么?”
那是虞老师的兄长!
怪不得一直未曾收到他的回信!
李惜愿顿时惊惶:“那虞秘监呢?”
阎立本发觉她嗓音里涌上焦急,意识到虞世南必与她关系深切,便有意安抚:“虞秘监虽亦伴驾江都,却幸免于难,如今已入夏王窦建德帐下奉为座上宾。”
果然好人有好报,李惜愿这才长舒一口气:“我就知道虞老师不会有事的。”
“不过——”阎立本话锋一转,“叛军将要杀害虞世基之时,虞秘监叩首流涕请替其兄赴死,小六老师德行高远,令天下士子敬服。”
“可是虞老师一定很难过。”李惜愿遗憾道。
虞世南素日宽和,她无法想象如松竹般的谦谦君子,竟能折节做出这般举动。
于是等李敳兴冲冲来寻李惜愿去寺里看百戏时,发觉她正在默默抹眼泪。
问明原委,李敳从算囊里取出一张绢帕。
“莫要悲伤,我告知你一个好消息。”李敳视着她接过绢帕擦拭爪子手背,“我打探到你家二哥所向披靡,民间皆传其为战神,多少士子武人闻风投奔,应该不久后便能来接小六回长安。”
对于阿耶和哥哥的战绩,时刻关注动向的李小六自然门清。
“那你阿兄呢?”她都好久没有见过小李先生了!
李敳错下眼睑,瞳中闪动的一刹光晕被日影掩藏。
“我阿兄么……”内心翻腾再三,喉头一滚,终是未吐出实情,“上回他言回乡安顿族人,后来我再也没有收过他的音信。”
他私心里认为,倘若告以真相,李小六将毫无疑问与自己绝交。
没有人会虚怀若谷到与背叛自己的一家人做朋友。
李惜愿却将李敳的语焉不详理解为担忧心切,遂调动自己为数不多的历史知识,反过来安慰他:“战火隔绝通讯是常事,小李先生和我哥哥都是大战神,肯定能保护好自己。”
她蹲下身,自桌案下掏出两双形状奇异的鞋履,在李敳内疚而惊讶的眼神中发出邀请:“你愿不愿随我去滑冰?”
李敳将鞋履捧在手心里观察,发现每只底下装了一排四个小滚轮,往左往右方向灵活。
“这如何使用?”
“瞧着我,我教你。”
终于轮到自己当一回老师,李惜愿将自制溜冰鞋套上,贴着空地滑动,亲自为他演示。
“便是如此这般,掌握平衡就很容易。”
瞧上去很好玩,于是李敳重又兴高采烈,将前来寻她的初衷抛之脑后,换上鞋履,便往已然结冰的湖面上奔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