nbsp;nbsp;nbsp;nbsp;但这话听起来也太混账了家里供你到这个地步,马上就能留校任教、领大学老师的工资了,你说你要去德国,从此不回来?
nbsp;nbsp;nbsp;nbsp;“你没在外面乱混吧?”她眯起眼睛,“是可以提前拿到毕业证书,还是毕不了业,干脆不读了,躲到别的地方去?”
nbsp;nbsp;nbsp;nbsp;霍振良稳当地说:“我这次回去就参加考试,把证书寄回家。几年后,柏工大的证书也寄回家。”
nbsp;nbsp;nbsp;nbsp;“那你去德国,大概要多久才能硕士毕业?”
nbsp;nbsp;nbsp;nbsp;“三年。顺利的话,两年。”
nbsp;nbsp;nbsp;nbsp;“毕业后,你在那里工作那是强大的国家,待遇应该不错吧?会往家里寄钱吗?”
nbsp;nbsp;nbsp;nbsp;霍振良看上去有点受不住这个问题,躲开她的目光,“生活成本也高,我又是外地人,工作不好找。大概率没法给家里”
nbsp;nbsp;nbsp;nbsp;“你自己听听,是人说出的话吗?霍振良,我不是说让你立刻去工作,好歹你留在国内呢?这个硕士在同济读不行?去北平读不行?你在国内读,多少年我都没意见,毕业后你要休息个一两年我都没意见,好歹人在跟前,能看到。你跑到德国去,后半辈子都不回来了,我们养你养了个——”
nbsp;nbsp;nbsp;nbsp;很轻的吱呀一声,母亲进了卧室,关上了门。
nbsp;nbsp;nbsp;nbsp;霍眉的思路瞬间都被夹断了。
nbsp;nbsp;nbsp;nbsp;她突然意识到母亲不是来看她的,是让她来看振良的。
nbsp;nbsp;nbsp;nbsp;但话又说回来,母亲今天骂了看到的每一家商铺、吃到的每一样食物,却在儿子一只脚踏上独木桥上时,一声不吭,把话语权交给她。
nbsp;nbsp;nbsp;nbsp;过去就是这样的,把家里的米挑到集市上卖时,家家户户都是嗓门最大的来吆喝,吆喝的内容要短促、有力,无异于“三十八一斤”“来看看”之类。母亲有副排山倒海的好嗓子,却把声音细而娇美的她推到前面,让所有客人都听见她甜甜地说:“我们家大米四十二文一斤,贵是贵一点,但我们家的地好呀,一亩能产三百八十斤,谁家有这么肥的地?吃了这米,你们的婆娘也像稻穗一样结满谷子,你们的娃娃也长得快、长得高”
nbsp;nbsp;nbsp;nbsp;这个家里,父亲不一定知道她有什么长处,可是母亲从来都知道。
nbsp;nbsp;nbsp;nbsp;她一时不知道是什么心情。
nbsp;nbsp;nbsp;nbsp;更关键的是,现在母亲进门了,客厅里只剩他们两个,那她就要开始戳痛点了——她好像猜到了霍振良要去干什么。整个事件疑窦丛生,去德国这部分,她信,因为他明明白白说了会把柏工大的证书寄回家。但是再后面呢?不能回国,方便他从所有亲友的生活里消失掉;没有工钱,她不信以他的工作能力赚不到钱。
nbsp;nbsp;nbsp;nbsp;她是最会察言观色的,这瓜娃子根本不会撒谎。
nbsp;nbsp;nbsp;nbsp;我还不了解你吗?你怎么舍得为了躲避国祸就跑到另一个国家去,从此不见我?
nbsp;nbsp;nbsp;nbsp;然而霍眉不能戳破。霍振良非常我行我素,决定了的事情,八匹马都拉不回来。更何况是这样危险的事,说一句造反也不为过。他既愿意赔上身家性命,自然经过了深思熟虑,非做不可了。倘若她被蒙在鼓里,他就会放心地去做;倘若她表现出知情,他就会痛苦地去做。无论如何都要去的。她不希望他有精神负担。
nbsp;nbsp;nbsp;nbsp;然而、然而
nbsp;nbsp;nbsp;nbsp;那我怎么办呢?你能远走高飞,我走得远吗?我从此指望谁呢?
nbsp;nbsp;nbsp;nbsp;“振良,家里就你一个儿子。你本来身体不好,跑到异国他乡去,要是有个三长两短,叫爸妈怎么办?”
nbsp;nbsp;nbsp;nbsp;振良显然就是不知道叫爸妈怎么办。他略显痛苦地吸了一口气,霍眉又接着发难,“家里世代都是农民,现在爸妈老了,地也料理不动了,全靠我这一点工资撑着。你若是当了大学老师,无需几年,全家就能风风光光在上海买个洋房。祖坟好不容易冒了青烟,出了你这个会读书的,下一次摆脱面朝黄土背朝天的机会还要几百年?”
nbsp;nbsp;nbsp;nbsp;这回他连张嘴的意思都没有。
nbsp;nbsp;nbsp;nbsp;不管出于怎样崇高的目的读了书,甚至不管做出了怎样的千秋伟业、万世功绩,人都是不能免俗的,特别是他这种祖上毫无根基、靠自己从乡村走出来的,根本没法抵御衣锦还乡那一瞬间的诱惑。
nbsp;nbsp;nbsp;nbsp;人就活几个瞬间。
nbsp;nbsp;nbsp;nbsp;父母姐姐不会因为他无闻的功绩而骄
nbsp;nbsp;nbsp;nbsp;傲,只有他穿着西装、拿着房契、开着轿车,当着所有人的面把他们接出来,他们才会感到至高的荣光。那个时候,所有耻笑他的乡民才会知道霍振良不是个病歪歪的呆子,他很了不起,是祥宁镇有史以来的第一个大学生;为难过他们家的县政府、警察、军阀都会有所耳闻,知道霍家有个儿子当了上海的大学老师,再不是他们砧上鱼肉;那些又生杀予夺如皇帝、又暴力野蛮如会匪的袍哥,会站在道路的两侧,不加节制地放枪送行。
nbsp;nbsp;nbsp;nbsp;霍家在黄泥田里钻了十几代的根脉,可以被他拔起,栽进东方巴黎的锦绣堆里。
nbsp;nbsp;nbsp;nbsp;“你说的这些问题,我没法解决。”他又用力搓了搓脸,“我不解决了。对不起。”
nbsp;nbsp;nbsp;nbsp;霍眉刚浮现出来的一点笑容顷刻间消失,只见振良忽然对着她站起来,然后毫无缓冲地,膝盖一松跪在地上。
nbsp;nbsp;nbsp;nbsp;其实霍眉有一点想对了,他是心里有数的人。去德国的事情,是“老家”的人安排的,都盼着他这个最有出息的学成归来、报效祖国,他不能在势头越来越猛的火焰中抽走自己这根薪木。东北已经丢了,国运艰难,遮天的手指已经朝蚂蚁按下来只有千千万万只蚂蚁一起发力,才能从纸中挣出,不要往前往后,要往上走。
nbsp;nbsp;nbsp;nbsp;他霍振良一路全是欠别人的,还不清了。
nbsp;nbsp;nbsp;nbsp;但就像时至今日,成都平原仍受着战国建造的都江堰的恩惠一样,今日的枪口下有一队蚂蚁,明日就有租界、特权、不平等条约、驻华军队退步的可能。
nbsp;nbsp;nbsp;nbsp;若百年后,真有这样一个的新中国,不受列强欺侮,政治清明、人人平等,也不逼着我们种罂粟。那么等到春天,都江堰开闸当水,家里长出三亩水稻……就当是我迟来的赔罪。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