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明是她自己的声音,但听来格外遥远,朦朦胧胧,仿佛隔了一层。朦胧的声音再次开口,像是想要求证什么:
“可我是你的孩子。”
“我也只是生下了你呀。”
谢若芙脸上的笑容没变,依旧温柔得像画中的神母,“若你是个男孩,你早就死了,真的。”
“我本不想伤害你,可我也没想到你和燕飞鸿会那么亲近。你和他同吃同饮,形影不离,我能怎么办?我没有办法呀,为了家乡,我也只能牺牲你了。”
她语气又轻又缓,仿佛在给孩童讲道理:“而且,你知道燕飞鸿很爱重你吗?他甚至与朝臣争议想要立你为储,比想要为我晋位那次闹得还僵。”
那就更不能手软了,她说。
燕昭被轻飘飘的几句话钉在那里,若先前只是一时哑口,现在她就是彻底说不出话。
她只觉得荒谬,巨大的荒谬——原来她和家人亲近,还是错了。
不对。
是她的出生,就是个错。
一瞬间,燕昭终于明白了那困扰她数日的滞闷感,明白了为什么她觉得“家主”这样一个临时假装的称呼动听,明白了为什么想要与原本的一切脱离。
她不知道自己存在的意义是什么了。
她一直痛恨的人成了一个并不无辜的受害者,她一直爱戴维护的人成了个自私疯狂却又似乎有情可原的凶手和骗子。
可她又不是堂上断案的寺丞,她只是个人。
她人生中唯独圆满的那一小段碎了个彻底,像是突然天翻地覆,她脚下虚得发飘,头顶又沉甸甸的,快要把她压垮了,混乱其中的云被她吸进胸腔,在胸口堵着、闷着,难以呼吸。
从推开这扇门就一直混乱的思绪终于崩溃,燕昭剧烈地头疼起来,仿佛有什么东西从她脑仁往外钻、要冲破她的头骨,片刻之后她意识到那是愤怒。
燕昭出离愤怒,她整个人被怒火烧得发烫,她的手已经按在了腰间的刀上,她想一刀杀死面前这个自私的疯狂女人,再杀死外面所有的人,若她带来的人不够,就从凉州调兵——
刀柄硌着她掌心新添不久的疤痕,迟钝的感知苏醒后,是更尖锐的刺痛。
燕昭猛地醒了下神。
她突然想,若她任由这样的仇恨积蓄,那她和谢若芙又有什么区别。
若她任由这样的这样的愤怒驱使,那她和燕飞鸿也没区别。
她在欺骗和仇恨之中孕育,那她就一定要走上同样的路吗?
不是的,不一定的。
那她该做什么……
她该……
额角一跳一跳地痛着,视野也有些模糊,燕昭几乎不能思考。剧烈的头疼和混沌以外,她能感知到的就只有手心的硌痛,于是她低头望向那把刀。
不知何时,她握刀的手已经拔出半寸,已经露出锋利刀身。
不是她惯用的匕首,那匕首插在了那暴躁郎中桌上,担心折返回去虞白又会心情低落,她索性不要了。
而是从荆惟手中买来的那把,刀柄的描金被她攥在手里,刀身的密刻纹路在她眼前跳动。
照例说,她因谢若芙而愤怒,就也该迁怒她全心维护的十六部,该迁怒这代表家园的图纹和承载图纹的刀。
可她看着这把刀,想到的只有初次拿到它时,和虞白一起躲在深山孤寺里,听着雨声烤着火端详它;想到她差点又一次把他弄丢,是这把刀又快又稳地为他除掉危险;想到不久前那个京中秋夜,两人一起趴在矮案边,用融化的胭脂慢慢涂遍刀身。
燕昭忽地清醒透了。
也知道她该做什么了。
只看眼前人,只望前方路。过往好也罢坏也罢,再回看也都没用了。
她要做的就是接着往前走,哪怕边走边修补也无妨,反正她也不是独行。
心神定,燕昭呼吸渐渐平静下来。
她没有意识到这是第一次她不需要人安抚、也不需要施针用药,只靠自己度过了一次剧烈的头痛发作,她只是慢慢收刀回鞘,平静开口:
“给我解药。”
谢若芙静静地望着她,仍旧温和地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