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山白狐厌恶孟逢春。
按理说,孟逢春既是纯钧剑灵,谢扶舟便该有求于他。神剑剑灵是他绕过淳于意斩断契约的唯一希望。然而在看见孟逢春的第一眼,在目睹纯钧剑灵和施颂真亲密的每个瞬间,天山白狐的心头总会涌上一团暗火,烧得谢扶舟心头酸苦难言。
他厌恶纯钧剑灵,不仅是为了初见时孟逢春身上可疑的狐妖血气,更多出于直觉。这份直觉还告诉谢扶舟,孟逢春对他的厌恶同样只多不少。
如果谢扶舟敢向施颂真表露身份请求剑灵帮助摆脱契约束缚,孟逢春就敢在动手时“不小心”“失手”杀了他。
已经入春,天山脚下皆是粉色的花海。桃花压满枝头,错落有致地落在青色田野中,给满是冷意的北境染上一抹春色。屋顶积雪消融,檐下垂落的茅草湿哒哒地滴落雪水。半跪在榻上的施颂真推开窗,苍青的山脊没于天际,终年不化的积雪在云山后若隐若现。
明明是陌生的风景,施颂真却莫名觉得亲切,仿佛早已在此生活了许多年。微冷的桃花香气浮动在鼻端,脚边传来柔软的毛发触感,是天山白狐绕着施颂真的腿蹭来蹭去。施颂真俯身,点一下白狐湿漉漉的鼻子。
“我想过很久,你那天为什么要抛下我。如果是为了救人,你死之后,反而有更多的鬼魂通过鬼道逃入人间。如果你真的想要镇压鬼修救下其他人,就不该选择这么轻易地去死。”
谢扶舟眼神落寞:“后来我想起你曾告诉我,芙蓉九剑前九剑,全是孟逢春传授于你,唯有最后一剑是你自创。”
能施展出万剑归一的不一定是施颂真,也有可能是孟逢春。重创的天狐跌跌撞撞回到天山秘境,在温热的泉水中浮浮沉沉,满脑子只有一件事:如果施颂真是为了孟逢春主动让出身体,他竟丝毫不感到意外!
他为这份“理所当然”感到深深的悲哀。
施颂真心头剧震!
如果说辛世恭前番言语暗示,在赤霄剑灵心中不过掀起轻微涟漪,埋下一颗名为“怀疑”的种子;那么谢扶舟的质问,对施颂真而言绝不亚于惊涛骇浪!施颂真记起来了!她曾在梦妖幻境中见过谢扶舟的伤疤,确实是万剑归一没错。
所以施颂真先前从未怀疑谢扶舟“你曾在蓬莱给过我一剑”的说辞。除了她和孟逢春,施颂真没见过第三个会这招剑法的人。
她的心微微痛了起来,这次不是因为背叛。前世施颂真熟悉的谢扶舟,是捉摸不定的风。有时他能容忍施颂真的恶作剧,细心妥帖地照顾施颂真的起居,怎么闹他都不生气。有时却会因为奇怪的理由单方面跟施颂真耍小性子,必须要施颂真多亲几下才肯消气。芙蓉剑素来迟钝,难以揣摩出这只狐狸的真实想法,索性不去猜。
但耐心温和也好,傲娇自负也罢,前世的施颂真从未见过谢扶舟这般脆弱痛苦的模样。明明是晴天,谢扶舟却好似站在一场大雨里,金色竖瞳里满是湿漉漉的疲惫,固执地寻求一个答案。
“十五年前,你是为了孟逢春才选择离我而去的吗?”“……师父?”
手中的灵刀化去,白妙愣愣向前。
她不擅长读书识字,儿时师父教她念诗,她总记不住,一个人躲在角落里生闷气。师父便将她感兴趣的食物嵌入诗句中,做了些打油诗逗她开心。
只有师父知道这些打油诗。
“师父!”
白妙“哇”地哭出声来,猛地扑入施颂真怀中,一边哭一边语无伦次道,“夜弥天和我吵架,他说师父死了……昆仑山上好冷,我没能抢回师父的身体!呜呜我打输了,他们不肯把师父给我!”
她像个稚子般嚎啕大哭,哭得头发乱糟糟的,麻花辫上碎发一缕缕炸起,仿佛要将这数日的委屈一并道尽。
她还真去昆仑仙宗打架了?难怪受这么重的伤。
施颂真心头一软,抬手揉了揉她蓬乱的发顶。
“没事了,师父回来了。”
那些欺负你的人,师父也会一一讨教回来。
一刻钟后。
白妙蜷缩着身体,枕在施颂真腿上睡着了,眼睫上还挂着晶莹的泪珠。
施颂真有一搭没一搭地轻抚她的脊背,替她捋顺紊乱的经脉,享受着黎明前最后的平静。
说来惭愧,施颂真常年昆仑、仙都两处跑,与白妙相处的时日并不多,远不及夜弥天。
十年前她自昆仑仙宗归来探望,顺手救了一个脏兮兮、瘦巴巴的小乞儿,给了她一顿饭吃。
谁知小乞儿就赖上她了,怎么也不肯离开。施颂真启程时,小姑娘就踉踉跄跄跟在她的仙辇后跑,小野猫认主似的,怎么赶都赶不走。
施颂真见小姑娘虽呆滞迟钝些,根骨却是上佳,是极佳的修炼苗子,便为其取名为“白妙”,收为徒儿,贴身教养。
那时白妙还很年幼,看不出具体年纪,身上有人类混合兽族的气息,贪吃,力大无穷。施颂真猜测这丫头祖上或许有饕餮的血脉,否则谁家姑娘的肚子跟无底洞似的,用脸盆吃饭还喊饿?
白妙入门太晚,施颂真又常年在外,师徒俩总是聚少离多。
时隔多年再见,施颂真并不知白妙是何立场,有无被夜弥天同化,因而方才不敢轻易与她相认。
好在只是虚惊一场。
至少这世间,还有白妙这一抹温情陪伴着她。
玄溟神主斜倚在卧榻上,意料中师徒反目的戏码没有到来,反倒看了一幅师徒情深的画面。
屋内好像只有他是孤身游离在外,无甚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