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儿子!”
李万花喃喃的重复着这几个字,沉浸在其中的时候,小皇帝便静静地看着她。
看她泛着光的狐狸眼,看她情不自禁扬起来的唇角,看她掩盖不下的兴奋,涂抹了口脂的唇在午夜昏暗的烛火中显出黑红的颜色,如同干枯老死的冻蔷薇,一张一合,露出白森森的牙,在他面前晃来晃去。
“儿子,你这么做是对的。”母后缓了缓神,又与他道:“只有这样,你才能保住你的皇位,才能阻挡寿王进长安,虽
然会失去十七城,但是你守住了剩下的一大部分基业。”
“寿王与廖家军比起来,寿王更可怕,虽然这个人看起来是跟廖家军敌对的,但是一旦寿王进长安,他会先夺走你的皇位,后才来对抗廖家军,所以,你要明白,你真正的敌人是寿王。”
母后在他面前分析利弊,将这件投降的丑事粉饰了一番,让这件事看起来好像不那么难以下咽:“只有阻挡寿王进长安,保住你的皇位,你才有资格继续和他们斗。”
“母后知道,太子太傅他们是教了你很多治国论,总说什么[君王以天下先]这种冠冕堂皇的话,但你若是真信了,你就要拿你的骨头去给他们填坑趟路了!你要明白,人为财死鸟为食亡,是有你自己才是最重要的。”
“只有你保住皇位,继续做皇帝,才能将那些失去的都挖回来,若是你真的逞一时之气,死在了旗杆上,那你就真的完了,除了虚名,你什么都得不到。”
永昌帝看着那张口张开,合上,张开,合上,里面的舌头如同蛇芯般吞吐,每一句话都冰冷的刺骨,没有任何活人的温度。
这个人也就变成了某种择人而噬的怪兽,披着母后的皮,但里面却不是肉身,而是一滩黑漆漆的水,粘稠的翻滚着,偶尔翻滚的时候会冒出“咕噜咕噜”的响声,从她的口舌往里面看去,像是在看着一口深渊。
稍不注意,他就会被吞下去。
陈世乾一直看着母后的唇舌,看着看着,突然间觉得眼前这个人不是母后了。
他不知道该怎么形容这种感觉,就像是一直盯着一个字看,然后这个字突然就不认识了的那种感觉。
眼下,他看母后就是这样。
他知道这是他的母后,可他看着她的脸,看着她的唇,看着她的眉,又不认识她了。
而李万花也不在意他这一点微妙的变化,她满心满眼都是即将到来的胜利,她拍了拍他的肩膀,叫他好生休息,随后站起身来,直奔向门外。
她要将陈世乾投降的这个好消息告知给廖寒商。
她跨出厢房的时候,不曾回头看过,也就没瞧见她儿子坐在床铺上,注视着他的、沉重冷漠的目光。
——
跨出温暖闷热的厢房,外面是空旷的天地鱼凛冽的北风,淡淡的薄雪顺着风吹到面上,有微微刺痛,但李万花的心是雀跃的。
她不希望这场仗真的打到双方不死不休的局面去,所以她希望她的儿子退后一步。
今日之局面,本来也是当初宣和帝做的孽,父债子偿,也很应当,或者说,在她心中,小皇帝的重量本就不如廖寒商,所以她本能的想让小皇帝后退。
一想到小皇帝写完投降信送给朝堂,她整个人便难得的雀跃。
她迫不及待的想见到廖寒商。
而当李万花迎着寒风,走出院落的时候,远远便瞧见廖寒商站在院门外的梅花树下。
冷冽北风间,梅花正盎然,点点红瓣下,伫立着一个拿伞的男人。
他很老啦,发鬓间多了些白发,眉眼间多了点皱纹,但当梅花落到他的伞面上、当他抬眸含笑看过来的时候,又让李万花突兀的想到年少时候的廖寒商。
以前在长安,他们家的小院子里,廖寒商会在雪中为她舞剑。
少年将军挑起剑尖梅花,转腕递送间,便露出一张锋利俊美的面容来,一阵寒风卷雪而过,记忆中的人影与现在的人叠加在一起,让她有些分不清她是在战乱纷杂的洛阳,还是在数十年前那个安静的后院。
她只知道,无论是过去还是现在,她都在奔向他。
她走的每一步都像是跨在岁月的缝隙里,数十步踏过,当她走到他的面前,扑到他的怀中的时候,像是两个时空的人同时拥抱在一起。
仿佛他们没有隔阂,没有生离,没有旁人,依旧是当年那一对神仙眷侣。
他揽着她的腰,问她:“孩子还好吗?”
她将被风吹的发凉的脸颊埋在他的狐裘之中,蹭着他温热的脖颈,低声道:“回去吧,回去再说。”
他便揽着她的腰转身,两人从雪夜中往回走,他又道:“后厨做了点饺子,一会儿一起用。”
李万花恍惚了一下,才记起来,今日已是新岁夜。
只是一直打仗,叫她忘了。
这是他们一起过的第一个年,以后,他们还会一起过很多年。
李万花心情雀跃,连带着脚步也轻盈许多,她在廖寒商的怀抱中旋转,跳的是少时候学来的孔雀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