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列克谢·彼得罗维奇像一粒被风吹进角落的尘埃,蜷缩在教堂对面廉价公寓那扇污迹斑斑的窗后。玻璃冰冷,寒意透过指尖直刺骨髓。他望着那扇灯火通明、此刻正吞吐着“虔诚”人群的教堂大门。里面传出的唱诗声,经过石壁的扭曲放大,在湿冷的空气中嗡嗡震荡,钻进他的耳朵,却像无数根冰冷的钢针,反复扎刺着他早已麻木的神经。几天前,就在那圣坛前,在无数双被“感动”得泪光盈盈的眼睛注视下,瓦西里神父那双保养得宜、指甲修剪得圆润光洁的手,曾重重地拍在他的肩膀上,拍得他几乎站立不稳。神父的声音洪亮而充满“慈爱”,每一个音节都像裹了蜜糖的毒药:
“阿廖申卡,我的孩子!你这小小的‘失误’,在主无边的恩慈面前算得了什么?‘吃亏是福’啊!想想那些在矿井下挣扎的灵魂!想想伏尔加河对岸忍饥挨饿的孤儿!你损失的这点薪资,正是涤荡你灵魂微尘的圣水!这是主借我的手,赐予你的‘福分’!”神父环视着被他话语“感召”得频频点头的信众,脸上绽放出悲天悯人、仿佛自身也在承受着某种巨大牺牲般的神圣光辉,“想想你年迈的母亲!她若知你如此‘计较’,该多么痛心!‘毕竟是一家人’,教会就是你的家!为了‘家’的荣耀与安宁,这点‘奉献’,又算得了什么呢?”
阿列克谢的呼吸骤然变得粗重急促,胸口像被一块烧红的烙铁狠狠烫了一下。他猛地扯开自己破旧衬衫的领口。在那瘦骨嶙峋、苍白得几乎透明的皮肤上,肩胛骨之间,赫然出现了一个铜钱大小的淤痕!那淤痕的颜色诡异,边缘泛着不祥的暗金,中心点则深紫近黑,正微微凹陷下去,仿佛皮肉之下,真有一枚无形的钉子,被瓦西里那只“慈爱”的手,用话语的锤子,狠狠地、不容抗拒地钉了进去!一阵尖锐的刺痛伴随着难以言喻的屈辱感,瞬间撕裂了他。他捂住嘴,发出一声困兽般的呜咽,胃里翻江倒海。
“阿廖沙?”一个轻柔得像怕惊动尘埃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是斯维特拉娜,他的邻居,一个如同被遗忘在旧书页里、苍白而沉默的图书管理员。她幽灵般悄无声息地靠近,手里端着一杯热气腾腾、散发着微弱草药苦涩味道的茶。她的目光落在阿列克谢后颈那片刺目的淤痕上,瞳孔深处掠过一丝冰冷的、洞悉一切的悲悯。
“又是‘福音’的烙印?”她的声音轻得如同叹息,带着伏尔加河冬日河面的寒意。
阿列克谢猛地转过身,像一头被逼到绝境的幼兽,眼中燃烧着屈辱与不解的火焰:“斯维塔!为什么?为什么他的话…像诅咒一样刻在我身上?他满口的‘福分’、‘一家人’…可我只感到痛!钻心的痛!”
斯维特拉娜将茶杯塞进他冰冷颤抖的手中。她的指尖也冰凉。“阿廖沙,你看这雾里的教堂,”她指向窗外那团血金色的鬼影,“像不像一座巨大的、金碧辉煌的绞架?瓦西里的‘福音’,就是那缠在所有人脖子上的湿毛巾。起初只是微凉,不以为意。渐渐地,它吸饱了水汽,越来越沉,越来越紧…等你感到窒息时,喉咙早已被勒出了血印,而你的膝盖,却早已习惯跪在泥泞里,连挣扎的念头都被他口中的‘道德’压得粉碎。”她顿了顿,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古老的、令人心悸的预言感,“他说‘真正的道德用来律己’?呵…可他的‘律己’,就是把自己做过的每一桩肮脏事、每一个被他碾碎的灵魂,都用金箔仔细地裱糊起来,裱进他那本厚厚的‘功德簿’里,还要嫌红纸不够厚,金粉不够亮!当受害者在血泊里哀嚎时,他早已蘸着那血,在簿子上写满了‘圣迹’!”
仿佛是为了印证斯维特拉娜这令人毛骨悚然的预言,几天后,一个足以震动整个下诺夫哥罗德的消息,如同瘟疫般在浓雾弥漫的街巷里迅速传播开来——瓦西里神父的“功德簿”,那本传说中记载着他无数“善行”、被他本人称为“圣灵启示录”的厚重大书,将在圣血与荆棘教堂举行一场盛大的“圣物瞻仰”仪式!
消息一出,整座城市如同被投入沸水的蚁穴。那些平日被瓦西里神父的“道德”绳索勒得喘不过气、却又对他奉若神明的小市民们,像嗅到腐肉的苍蝇般亢奋起来。圣像屏大街上人流汹涌,人们脸上带着一种病态的朝圣般的狂热,推搡着,拥挤着,只为能挤进教堂,一睹那本据说凝聚了无上“神恩”的宝书,仿佛只要看上一眼,就能沾上一点神父的“福气”,就能洗刷掉自己灵魂深处那点微不足道的“罪孽”,就能证明自己也是这“神圣”共同体中光荣的一员。
阿列克谢也被这股裹挟一切的洪流推搡着,身不由己地卷进了圣血与荆棘教堂。空气浑浊得令人窒息。浓烈的廉价熏香、汗臭、还有无数人因激动而呼出的酸腐热气混合在一起,形成一层粘稠的油膜,糊在每个人的口鼻之上。巨大的枝形吊灯投射下惨白的光,映照着一张张扭曲的面孔,那些面孔上写满了贪婪、谄媚和一种近乎疯狂的自我感动。他们拼命向前拥挤,伸长脖子,目光像钩子一样死死攫住高耸祭坛上那本被放置在水晶罩中的巨大典籍——瓦西里神父的“功德簿”。那书册的封面,竟是用某种暗红色的、仿佛凝固血液般的皮革鞣制而成,上面用粗大的金线绣着繁复扭曲的花纹,中央镶嵌着一颗硕大的、浑浊的、仿佛能吸收所有光线的深紫色宝石,宛如一只不眠的邪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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瓦西里神父身着华丽得刺眼的法衣,金线银线在惨白的灯光下反射着冰冷的光。他站在祭坛最高处,如同俯瞰蝼蚁的神只。他张开双臂,脸上洋溢着一种圣洁与威严完美融合的光辉,声音透过扩音器,带着金属摩擦般的冰冷质感,在拱顶下嗡嗡回响:
“看啊!主的羔羊们!这书页上闪耀的,是你们每一个人的名字!是你们因着对主的虔诚、对本牧者的顺服、对‘福分’的欣然领受,而共同铸就的‘金身’!每一笔‘奉献’,每一次‘忍耐’,每一回对他人的‘宽容’(他特意加重了这三个词的语气),都在此化为了不朽的金字!这,就是我们共同通往天国的阶梯!”他猛地提高了音调,带着煽动人心的力量,“你们的名字,已与圣徒同列!你们的‘牺牲’,主必纪念!你们的‘福分’,就在眼前!”
随着他这极具蛊惑性的宣告,那本“功德簿”在水晶罩内,陡然发生了令人骇然的异变!
书页上那些用金粉书写的名字——玛尔法、伊万、格里高利……一个接一个,像被赋予了邪恶的生命,开始剧烈地蠕动、膨胀!它们不再是平面的文字,而是变成了一个个鼓凸起来的、覆盖着黯淡金箔的肉瘤!这些肉瘤疯狂地搏动着,发出低沉而粘稠的“咕噜”声,仿佛有无数粘稠的液体在内部沸腾翻滚。紧接着,更恐怖的一幕发生了:那些鼓凸的名字肉瘤下方,对应的书页区域,开始渗出粘稠、漆黑、散发着刺鼻恶臭的油状物!这黑油迅速蔓延,如同活物般贪婪地吞噬着周围洁净的纸页,所过之处,纸张迅速变得焦黑、酥脆、腐朽!
“啊!!!”
一声凄厉到非人的惨叫,撕裂了教堂里狂热的喧嚣!声音的源头,是前排一个肥胖的商人,格里高利·波波夫。他刚才还在为瓦西里神父的演讲激动得浑身肥肉乱颤,此刻却像被无形的巨手扼住了咽喉。他那张油光满面的胖脸上,一个覆盖着黯淡金箔的肉瘤,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从他的眉心处顶破皮肤,疯狂地膨胀出来!那肉瘤的形状、大小,竟与“功德簿”上他那蠕动变形的名字一模一样!与此同时,一股粘稠腥臭的黑油,正从他的七窍——眼睛、鼻孔、耳朵、嘴巴——里汩汩涌出!
“不…神父…救…救…”格里高利伸出肥短的手,徒劳地抓向祭坛的方向,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怪响。他试图迈步,脚下却踩到了自己流出的黑油,一个趔趄,庞大的身躯像一座融化的肉山般轰然倒地。那覆盖着金箔的肉瘤还在他额头上搏动,而黑油已经迅速蔓延开,腐蚀了他的华服,浸透了他身下的地毯,发出“滋滋”的可怕声响,空气中弥漫开蛋白质烧焦和浓烈尸臭混合的恐怖气味。
这只是一个开始!
仿佛被推倒了第一块骨牌,整个教堂瞬间陷入了地狱般的景象!人群中,那些名字被瓦西里神父念到、或者在“功德簿”上蠕动起来的人,接二连三地发出惨嚎!玛尔法大婶,那个总是把“吃亏是福”挂在嘴边、到处宣扬神父“圣德”的老虔婆,她的后颈猛地爆开,一个金箔肉瘤顶了出来,黑油从她花白的头发里渗出;年轻的伊万,那个为了在神父面前表现“宽容”而忍气吞声、任由工头克扣他血汗钱的工人,他的胸口突然隆起一个巨大的、搏动着的金色鼓包,黑油浸透了他单薄的工装……惨叫声、肉体撕裂声、黑油腐蚀的滋滋声、还有人群因极度恐惧而发出的歇斯底里的推挤踩踏声,混合成一首地狱的交响曲!
“秩序!保持秩序!这是主的考验!是涤荡罪恶的圣火!”瓦西里神父的声音依旧洪亮,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兴奋。他站在祭坛上,俯视着脚下这由他亲手导演的人间炼狱,脸上那悲悯神圣的面具终于彻底剥落,露出一种近乎陶醉的、冰冷而残酷的欣赏。他非但没有丝毫慌乱,反而举起双手,像是在指挥这场血腥的狂欢。“看!那些涌出的‘污秽’!那正是你们灵魂深处隐藏的罪孽!在圣光的照耀下无处遁形!唯有彻底焚烧、净化,方能…咦?”
他那慷慨激昂的“布道”戛然而止,陶醉的表情瞬间凝固,如同精美的瓷器裂开了一道缝隙。一丝真正的、始料未及的惊慌,第一次爬上了他那张惯于表演“圣洁”的脸。
因为,就在那本疯狂蠕动、不断渗出黑油的“功德簿”上,在无数痛苦挣扎的名字中间,一个名字的金色笔迹,正以一种不可思议的速度褪色、变淡!那名字仿佛拥有某种抵抗的意志,拒绝被这邪恶的“功德”所吞噬同化。它顽强地闪烁着微弱却纯净的微光——阿列克谢·彼得罗维奇!
更让瓦西里神父心惊肉跳的是,他感觉到自己法衣宽大的袖袍内衬里,那本从不离身、用于记录他真正“功绩”(包括如何巧取豪夺阿列克谢的工资、如何用言语构陷他人、如何与市政官员进行肮脏交易)的私人黑皮小册子,此刻正变得滚烫无比!那热度穿透了层层织物,像一块烧红的烙铁,死死地烫在他的手臂上!一股同样粘稠、但颜色更为污浊、散发着硫磺恶臭的黑油,正不受控制地从那小册子的缝隙里渗透出来,浸湿了他的袖袍,甚至开始灼烧他的皮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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