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从王朝庞大躯体中生长出来的满脑肠肥的蠹虫,也有遥远乡间寻常人的离散与市井小民的汲汲营营。
哪一个王朝初时不是壮怀激烈,可最磋磨人心的是时间,飞鸟般一去不回的是机遇。
几百年追逐商贸繁荣,北渊的确强盛了。但是资源却一步步地向上层倾斜,兼并时有发生,如滚雪球般越来越大。
就算九重天上的帝尊想要制止,也只能制止他看到的一桩一件,而不是潜移默化发生的一切。
初时强调公平,拔擢人才的魔门,是一条天资优秀者的上升通道,而非普通人改变命运的途径。
因为起点压根就不一样。
“你背叛本座,是因为本座变了?”遥遥的黑暗里,传来君王低沉的声音,“……你认为,本座抛弃了当初的理想?”
“难道不对?”赫连景曾经见过那样的城池,就永远不会忘记。
午夜梦回时,他总会不禁在心中追问:“如果整个北渊,都如同当年的启明城……会是什么样子?”
赫连景后来也曾回到启明城,看见这座城池又重建了一次。时间没有在已成为渡劫期大魔的他身上留下痕迹,可当年的砖瓦已不复,唯有英雄碑还在风中。
他时常回去,熟悉的名字已经被风磨蚀,可绝大多数脸孔都已经消失在历史的长河里。
他、程潇、凤流霜这些元老,总是被称为“启明党人”。后来的魔宫臣子来来往往,以为他们是在魔宫里党争,是抱残守缺,彼此明争暗斗,却都不知道“启明”究竟代表着什么。
那是一段超越了历史前进规律的辉光,也曾平等的落在血腥斑驳的大地上,让一座城池承载遥远的梦。
哪怕这座城池的最鼎盛的模样,只如昙花一现,在历史长河里堪称渺小,很快又陨落于战火,恢复为再平常不过的模样。
种子种下了,他们这些从启明城走出来的家伙,是不会像后来的臣子那般汲汲营营,只为修为或者利益,谋夺那碎银几两的。
后来殷无极又回到启明城,看见物是人非时,他与等他的魔民饮下一杯凯旋的酒。
就是那时,赫连景终究发现,当初的城主已经彻底回不来了。
时间啊,时间。
他带走了殷无极的屠龙少年时,教那样炽热暴烈的一团火,成为魔宫守望黑暗的一盏寒灯。
“理想之所以是理想,是因为,那还未到实现的时候。”殷无极开口,声音却嘶哑,“你忘记了,最终启明城是如何结局的吗?”
“在群雄割据,诸侯列土封疆的北渊魔洲,创造一个理想乡似的城池,最后的结局,一定是会被战火焚毁。理想,也要建立在现实之上的。”
他想说,真正的现实根本不如赫连景所预想的那样。
不是一切他认为先进的事物,都一定会被魔民欣然而毫无障碍的接受。认知是越不过的鸿沟。
不是顶端的他们认为,世界会是什么模样,世界就可以如同面团一样,被揉捏成什么模样。
事物有上升就有下降,潮水有浩荡前进,亦有局部回流。
倘若北渊洲的发展停滞在这里,说明现存的资源与人的思维意识,早已跟不上狂飙突进的革新,他是无法强行跳过这个时代,以一己之力,将北渊洲强行拉入某个阶段的。
殷无极身为至尊,明明已经无比强悍,却有的是视野达不到的地方,绝对暴力无法生效的领域,有的是做不到的事情。
若是一意孤行,等待他的唯有崩坏。
在他渡劫期的时候,曾因为膨胀的力量,认为自己无所不能。可当他迈入至尊境界之后,他却从圣人谢衍的身上,学会了何为秩序,何为克制,何为无欲无求。
倘若他身为至尊,却有着填不满的欲求,那么谁能阻拦他走向崩溃呢?
但殷无极无论说什么,在如今的赫连景眼中,都是一种为自己辩护。于是他只归于一声长叹。
君王与臣子,虽然从一条路上走来,但他们之间亦然隔着一道弥合不了的鸿沟。
“现在北渊已经统一,陛下,您还在等什么?”赫连景太过激进,他剧烈地憎恶那些盘踞的蠹虫。
“你在中央禁军,你的卧榻之侧放置那些蛀虫的子弟,总不会是觉得他们堪当大用,可以接那些个老匹夫的班吧?陛下,臣忍了太久,每一天每一天,看着那些蠢货,臣都在想——我们当初随您出生入死,闯过血与火,目睹着战友的死,难道就是为了让这些人坐享其成的吗?”
“您在这个背叛之夜,觉得失望吗?哈,这样的失望,在臣的心里已经习惯了,陛下怎么会觉得,臣会不恨?”
他似乎在咬着牙关,殷无极能听到那种支离与颤抖。他的恨意如同骨鲠,咯在中间,教他们都颤抖着。
殷无极沉寂片刻,他问道:“赫连景,你当真觉得,本座去推进这件事,就可以做得成吗?”
但是赫连景未曾坐在他这个位置上,他想得到的是结果,却没有找出一条实现的路径。
赫连景板着脸,声音冷硬:“总比陛下放松权力,却让许多大魔在地方坐大,甚至养出了萧珩这等自行其是,勾结地方城池大魔的心腹大患来的好些。”
他对萧珩的观感是复杂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