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座为何不悦,你可明白?”
“明白了……”萧珩喉结滚了滚,哑声道。
他明白,自己留后手的行为,在君王看来,是何等的芥蒂。
忠诚不绝对,就是绝对不忠诚。越是位高权重的君王,越是不可容忍他对君臣关系失去掌控。
“这些年来,本座只强调尊位的神权,隐去帝王的威权,奉行休养生息,减轻赋税,鼓励农桑、商贸,大赦天下等仁政,展现的多是慈悲一面。怎么,魔宫众卿这就忘乎所以,就认为本座是个仁义之君,却忘了,本座也曾是杀人无数,踏着尸骨登上帝位的吗?”
“……”
“很好,萧重明,如今四海升平,你这桀骜性格没地发泄,尽和本座对着干了。呵,本座若要杀你,用得着你劝谏?凭你萧重明那拥兵自重的行为,换做旁人,死一百遍也不为过!本座纵你,是看在往昔情谊的份上,给你机会收手,榆木脑袋,不点明你就真不知错?”
“陛下……”萧珩微微扬着脖颈,僵着不动,却是听他连连冷笑,将自己难明的心事揭了个底儿掉。
殷无极扬了扬唇,明明含着笑,眼神却凛然锋利,“本座是杀你还是留你,和你有没有保命符,有何干系?若是真到了必须杀你的那天,就算你手握百万魔兵,逼视九重天魔宫,本座照样杀你不误,怎么,还学会威胁本座了?”
殷无极洞若观火,早就明白,这一系列的阴谋阳谋都是有人刻意促成,逼迫他与萧珩撕破表面和平,干戈相向。
若是他如了主谋之意,以弑君犯上为借口,顺势将萧珩杀了,借此机会解决所谓“心腹大患”,才是自断臂膀,妄杀忠臣,把整个魔宫推入深渊。
“有人在风波海设局,妄图弑君;有人以‘莫须有’之名,将你逼至自我软禁。有人将矛头对准你,是把本座架起来,试探本座究竟会不会杀你。若是杀了,魔宫必然动荡,先乱的就是四方大营的魔兵!你是想让你想要保护的一切,付之一炬吗?”
殷无极显然是压抑不住怒意,索性不再那样沉默又含蓄地凝视一切,如同神灵居高临下,俯瞰北渊的种种。
他选择当头棒喝,直接打醒他。
萧珩坐立不安,他阳奉阴违,在这样的关键时刻,把防备的精力用在了内耗上,他不清醒。
他是他的君王,必须要清醒。
“萧重明,你今朝逼本座动手,难道是不仅想承担这‘弑君谋逆’的不忠之名,更是要陷本座于‘枉杀忠臣’之不义吗?”
“陛下,臣并无此意。”
萧珩虽然也算计他,但也是受凤流霜提点,以苦肉计逼他来探视,寻找机会陈情,自证清白。
这也是他去修复与君王的关系的努力,但显然,他心中还有着难以言明的芥蒂。
他身为臣子,看问题的角度显然与君王不同。殷无极看的更深,更远,深谋远虑。
无涯剑从萧珩的脖颈处划过,将他染血的绷带挑开,露出他胸膛上明显崩裂的伤,血迹斑斑。
殷无极维持着持剑的姿态,直到彻底划开那浸透血迹的绷带,每一寸都十分精确,让敞怀的将军紧绷着躯体,将一切心思在君王冷厉的打量下,暴露无遗。
他的神情却沉着,强健的躯体如同巍峨高山,在剑锋下半点也不动。
信任是双向的。陛下明明什么都清楚,却不杀他,除却顾虑北渊平稳,在意过往情谊,更是信他大节无亏。
萧珩想,他曾经与陆机感叹人情翻覆的悲凉,说那些历史上渐行渐远的君臣,总是在最初的一段同路后毁于猜忌与背叛。
他或许最开始总不会想着背叛,但是当他感觉到危机的苗头后,防备仍然是本能。他不想重蹈覆辙,落到尸骨无存的境地,唯有珍惜自己的命,珍惜他能攥住的一切。
当以他为中心的势力膨胀后,走向拥兵自重,几乎是必然的结局。这世上,又有多少宽仁的君王,容许自己的麾下有他这样的不安定因素,功高震主。
君王猜疑,臣子防备。真正的心思藏在重重假面之后,甚少剖白。一切都在无声流淌的时岁中消磨。
殷无极挥剑,斩落的只有萧珩的一缕发,而不是项上人头。
萧珩侧头,看着发丝落地,忽然难以抑制地大笑起来。
“笑什么?”殷无极问。
“笑自己蠢。”萧珩道,“这些年,我难道都是在虚空打靶……陛下一直都是陛下,而我却不是我,倒是教你烦心了。”
“当真不怕死?”殷无极凝眸看了他半晌,见过去的狼王逐渐温驯下来,肌肉也从紧绷到松弛,显然是慢慢地想透了一切。
到底,当局者迷。
“陛下既然肯说到这个份上,自然是不会杀臣,只是,给个教训。”萧珩笑够了,又道。
“教训?”殷无极眯起眼睛。
“是惩戒。”萧珩反应很快,秒速换了答案。“陛下恨臣榆木脑袋,尽把心思耗在和陛下斗气上了。”
他眉眼舒缓着,显然是明白自己死劫已过,君王哪怕把剑架在他的脖子上,也是真的不打算杀他,所以还能开玩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