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者,传道受业,薪尽火传。
父者,子承父命,骨肉连筋。
他要他的血中流着他的血,他的骨中藏着他的骨。
劫难又如何,天命又如何?
收他为徒,为他取名“无极”时,他便做出了决定。
他的命途再多舛,他也会要他一生悲苦,得以逆转。倘若宿命偏要他半生颠沛流离,那他便成为他的家。
他要解他一生无解的癫狂,渡他过那渡不得的江河,从这无言的天命之中,夺下一缕求出不得的魂魄。
哪怕前路迢迢,荆棘遍野,他也会化为一盏灯,为他照亮这条崎岖大道的前方,哪怕是燃尽师者的心血,又有何妨?
白衣的圣人站在他的面前,神情孤寒,如圣人登临雪山之巅。而他漆黑的眸中,却犹带温柔,像是一缕摇光。
薄而锋利的刃,终于落了下来。
切开的,却是圣人肋下的血肉。
被困于剑阵之中,已然放弃所有反抗的大魔,却仿佛陡然从梦中惊醒,只是一瞥间,便肝胆俱裂,几乎疯狂。
“谢云霁——你疯了吗!你在干什么!”他宛如一头穷途末路的野兽,逼近的恐慌感,让他的眸光触及那染红白衣的血时,暴怒地嘶吼出声:“住手、住手!谢衍!你过来,我在这里!你来杀我——”
谢衍的神情依旧如雪冷静,可刀刃已经刺入肋下,剜开血肉的动作与方才如出一辙。圣人的血染透了白衣,他却眉目清寒,像是一尊慈悲的神像,刀刃却于躯体之中转了一圈,剜出肋下那块蕴含生生不息的精纯灵力,近乎绝世的一颗灵骨。
到现在,他若是还看不穿谢衍的意图,他就白陪他这千年时光了。
圣人剖他血肉,剜他灵骨,根本不是为了断他大道,而是要把自己的灵骨换给他!
殷无极浑身的血都凉透了。
哪怕没有魔气的侵袭,他也几乎疯魔,竭力摇动着锁住他全身的铁链。哪怕半身都是还未干涸的血,教他平日盛若荼蘼的容貌仿佛邪魔。
“谢云霁,你疯了,你给我停下来!你收回去,我不要,我才不要你的东西——啊啊啊啊啊——”玄衣的大魔声嘶力竭着呼唤他的名字,只觉得理智快要被烧成灰烬,余下的只有血色的疯狂。
在余晖之中,他看见如天边赤霞的圣人鲜血,濡满了他的白衣,要他胸口绽开一朵绯红色的花。
“我不要你的怜悯,不要你的施舍,求求你,师尊,谢先生,求你杀了我——”他几乎哽咽,双眸流下血泪,几乎悲鸣:“那是圣人灵骨……谢云霁,若是因为我,断你道途,毁你毕生愿景……我生不如死,生不如死啊!你还不如现在就一剑杀了我——”
“你想死?做梦。”谢衍白皙的五指,覆在胸膛之上,已经笼住那最靠近心脏的,一颗洁白无暇的灵骨。
而白衣的圣人近乎温柔地看向被困于方寸之间的爱徒,好似从未见过他这样癫狂又恐慌的神情,于是一声叹息。
这叹息,是一声悲怆的余音。是他年少时的无知,年轻时的彷徨,以及,今日撕心裂肺的痛。
在那颗灵骨嵌入他胸膛之下时,身体的疼痛,已然遮盖不了这发自魂魄的悲痛,他浑身颤抖,于铁链的囚困中暴烈地挣扎着,神色近乎癫狂。
“谢云霁,我会恨你的……你若是敢这么做,我真的会恨你一辈子——!”他的眸里好似淬着血,道:“你从不问我想要什么,从来不问!只是这样自顾自的……把你认为最好的东西给我,你知道……你知道我有多痛苦吗?”
“你若死在劫雷之中,就永远没有还我灵骨的那一日了。”谢衍的面色苍白如雪,一双黑眸却是透着寒星一样的亮光,道:“你活不活?”
“唔啊啊啊啊——”
捆在他四肢上的锁链,依旧那般冰冷,要他如一头被豢养的困兽,被迫接受着一切为他好的抉择。
高高在上的师尊,却如同沉默无言的山脉,横亘在他的面前,为他挡住所有凄风苦雨。哪怕即将到来的,是天道的裁决。
天道之下,魔涨道消,众生平等。
这数十年来,双修得来的灵气,在灵骨融入他血脉的那一瞬间,便于他的四肢百骸流淌着,好似师长无言的关爱。
未曾引动时,这缕修为仿佛从不存在,静悄悄地埋在他的躯体之中,直到谢衍的灵骨嵌在他肋下时,一切便流动起来,熟悉的灵气便如同他的另一副骨骼,撑起了他摇摇欲坠的理性,也要他清醒着沉沦。
红尘卷的影响渐渐地褪去,他四肢的锁链,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消失无踪。
天穹之上,劫雷终于找到了应劫之人,于云层之中酝酿,好似随时都会将他劈到神魂俱碎。
而殷无极跪在原地,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修为陡然暴涨,几乎冲破半步大乘,直逼渡劫期。而面前圣人的修为却陡然跌落,一层,两层,三层,直到数百年的苦修倒退,他望着面色苍白的师尊,却倏尔落下泪来。
那哪是什么情投意合的双修法诀,那修为高的一方,仗着自己即是万法归一,竟是悄无声息地将这法诀改成了采补之术。而这如今的天下第一人,竟是瞒天过海,心甘情愿地做了他叛门逆徒的炉鼎。
谢云霁,是世上最大的骗子。
而他,却是天下最可恨的徒弟。
他到底还是连累了他的师尊,教他境界跌落,断送大道,天路尽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