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东明,暌违多年,别来无恙?”
他只是一句话,便让宋澜浑身战栗。
他字东明,是当年道祖替他取的。这世上,知道的不过一只手数得过来。
两千多年前,圣人与道祖、佛宗同坐一桌,于长清洞府外,观荷塘戏鲤。
谢衍已是渡劫,又是天道钦点的天生圣人命,与二圣观花论道,丝毫不落下风,俨然有未来三足鼎立之相。
他前来见礼,道祖观他境界提升,心生慈爱,便替他取字东明。
谢衍正支颐观荷。他见天际渐白,荷上光影横渡,于是淡淡地笑道:“叶上初阳,东方既明,好名字。”
道祖哈哈一笑,指着少年,向他引见:“谢小友,这是老道的大徒弟宋澜,你看着如何?”
那时的谢衍,还未有圣人的名头,世人唤他“天问先生”。
他手中执着酒盏,像是微醺,斜倚着石桌,淡淡地扫了他一眼,却是风流绝代。
“天资绝顶,心思过重。”谢衍这一瞥,漫不经心,却是犹如电光火石,看穿了他的层层伪装。他那时还没有仙门之首的严肃冰冷,反倒有些风流不羁,谈笑道:“此子入你道门,不好吧?”
道祖捻须,笑了:“你卦不准,不如观之。”
谢衍没有看他,眼底只有落花漂浮,便笑道:“随口之言,不必当真,衍自罚一杯。”
他这随口一判,自己没放在心上,道祖也没放在心上,却让宋澜记了数千年。
那是第一个看穿他真面目的人。
谢衍这个人,聪明到可怕,强大到可怖。除却天,无人杀得死他。他阴魂不散,成了他缠绕多年的阴云,一直压在头顶的心魔!
而他却回来了!
天劫,竟然也没法彻底碾灭他的光。那这天底下,又有谁能杀的了他?
“……谢、衍?”宋澜以手覆面,浑身战栗,竟不知是恨,还是兴奋。他几乎咬碎了牙关,语气竟是带着噬骨的冷,“想不到啊,所谓的圣人弟子,竟是圣人本尊?”
“五百年销声匿迹,再归来时,却假称圣人弟子,表现出种种圣人传承。”
宋澜双臂一展,古怪地笑道:“看似最危险,实则最安全。五百年,已经没有人相信圣人还活着,而洞府传人的出现,更是在告诉所有人,谢衍早就死透了!而你——便假托弟子气运,光明正大地踏足仙门大比,如鱼得水啊,谢衍!”
最恨你的人也最了解你。
但宋澜从不承认他嫉恨谢衍。
谢衍在仙门威信最高时,他低头俯首,始终隐忍不发。在他故去后,那股对圣人的畏惧感终于淡去,心中却始终燎着不服之气。
宋澜心思深沉,初时掌握仙门时,也向来压抑野心,对那些固执守旧的老人无有不应。处理事务,也定要处处让人挑不出错。即使打压异己,面子上倒是从来都过得去,而如今仙门也没有更好的选择,只能勉为其难听他的号令。
他们认为,宋澜此人如重山深雪,冰冷皎皎,不太好说话,但也总归不差。何况大能,倨傲一点也情有可原,兴许以后就好了。
可他们总有哪里不太对,却也说不出个所以然。
当他真的揭下那一层伪装的皮囊时,所有人才发觉,他冰雪一样的眼睛里,燃烧的是野心的火,而他每次或是平静,或是讥诮地提起的“先圣人”,后面藏着的,是如此深重的意难平。
意难平,意难平啊!
凭什么谢衍是天生圣人,一生顺风顺水。他如此努力修行,卡在半步圣人,始终上不去?
无论他这个仙门之首做的有多好,所有人只会抬出圣人法度,来压他的威风,灭他的声势,凭什么?
即使逝世五百年,在整个儒道,不,是整个仙门眼中,谢衍的地位依然不可动摇。即使他动用舆论污蔑他身后的声名,也只不过影响了那些无知弟子。而那些经历过圣人时代,活到如今的老不死,每次提及他时,却总是说他不及圣人。
凭什么是谢衍,凭什么不是他!
可他的惊惧褪去后,电流一样的战栗感又攀上天灵,宋澜竟是微微躬身,克制不住地大笑起来。
和已死之人竞争有什么意思?
他竟是有机会,亲手将谢衍拉下神坛了!
“不错,吾兵解重修,借了‘谢景行’这一身份的气运回归此世,如今圣人修为已复,自是不必隐瞒,也自然不必再使用‘谢景行’这一假名。”
白衣圣人负手而立,微微侧头,却见那些在红尘卷中听他讲道的儒道弟子们纷纷睁大了眼睛,一副三观尽碎的模样,显然是被这种惊天秘密给砸懵了。
什么,谢先生不是圣人弟子,而是圣人本尊?
怎么可能?不可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