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尊提着灯,先是踏下狭窄的楼梯,略略走在前面,又旋身,十分温雅地伸了手,去扶自家师尊。
谢景行伸手,他就顺势扣住师尊冰凉的手指,把他牵下来,唇畔微勾,道:“您当年,就是这样牵着我的手。”
“底下妖气很重,不知还有什么东西,现在换弟子牵着您了。”
谢景行眸光微微一动,他自从与天魂相逢后,红尘卷的灵力便在慢慢灌入他的体内。
他曾是圣人境界,化神以下的境界提升毫无瓶颈。如今已有半步化神境界,在仙门,已经是可为宗门之堂主或长老的修为。
“别崖,我又不是瓷器,你一错眼就会碎。”
白衣青年看着他伸出手,掌心向上,目光停顿三秒,顿时笑了:“你是不是护得太紧了些?”
“先生师恩浩荡,徒儿一生还恩,都尤有不及,护着您,难道不是应该的?”
殷无极似乎听出了其中试探的韵味,极为巧妙地转了口气,笑道:“何况,师尊现在身体确实不好,多依赖一下我,又有什么错呢?”
“还恩?”谢景行叹而笑,把手置于他的掌心,立即被握紧,五指扣住指缝,掌心滚烫。
他挑起凤眸,瞥去一眼,道:“帝尊不是恨我至深么?”
谢景行却见帝尊的眉眼俊丽,于熹微灯影中凝望着他。
穿梭过漫长的时间,他的剪影,却好似最初的少年。
有情人,无情天。
他有世间最多情的眼,哪怕不出声,只是这般回望,千年的时光就漫溯而来。
殷无极将左手背到身后,侧身一笑,十分坦然地承认:“是呀,我恨死你了。”
虽说是言恨,语气却带着嗔怪,尾音勾人的很。
谢景行最是扛不住他这模样,叹了口气,道:“败给你了,待我们出去,我再给你做一盏。”
“一言为定。”殷无极又是一笑。
“不过我不擅炼器,哪怕做出来,也没有这出自帝尊之手的七宝琉璃灯精致。”
谢景行看到灯盏的杆部,隐隐铭着一个小篆的“殷”字。
“先生做的,我最是喜欢,比我做一百个、一千个还要好。”
玄袍魔君展开袖,随手替他挥开前方腐气,脚步不紧不慢,却道:“时间过得越久,越是容易回忆过去。站的越高,越是容易梦见故人。”
“我许是已经到了这个时候,但当我翻开记忆一瞧……”
殷无极倏尔一笑,叹道:“我从少年到青年时期的记忆,明明有那么长,足足有一千年,但是里面却只写了两个字。”
“师尊。”
半生伴君,半生出走。
他是背井离乡的游子,无根无归的浮萍,断了长线的风筝。
如今,还能回到他身边吗?
回不去了。
谢景行蓦然抬头,看向那用闲话平生的口吻,为他执灯引路的帝尊。
他收起了平日绮丽艳绝的魔魅之色,亦然不为讨他欢心,故作少年模样。
现在的他,兴许才是那个君临魔门的帝君,眉目之中没有喜悲,不动哀怒,绯眸中沉着一簇还在燃烧的火。
只是柴薪将尽,一切将终,极昼过后,就会陷入漫长的黑夜。
他的玄袍掠过脚下长阶,唯有灯,照着他近乎绝世的容色。
殷无极徐徐走向黑暗深处,背影孤绝。
他笑着,扬声吟道:
“行路难,行路难——”
“多歧路,今安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