橘红色的夕照透过窗棂,在略显空旷的屋内拖出长长的影子。
晚食过后,陈行宁又折回县衙处理事务,林暖回到自己的寝宅,外间的书架上,她的手指掠过一排排书脊,最终探向书架最深处,小心翼翼地抽出一本蒙尘的本子。
麻布面的封面已经有些褪色,边缘磨损,显出主人曾经的珍视与后来的遗忘。
她吹去浮尘,轻轻翻开。
里面是她曾经满怀希望写下的字迹,炭笔勾勒的线条,记录着她穿越时空带来的、属于另一个世界的碎片知识——一些物品的制作方法,纸上留下好多断断续续的词语、残缺的步骤和大量的空白。
她指尖滑过一行行,最终停留在关于“肥皂”的那一页。
当初落笔时,她以为那是最简单、最不会忘记的东西,不过油脂和碱水的混合,加热搅拌……
可纸上只潦草地写着“油脂、碱水,加热?凝固?”几个词,关键的配比、提纯、皂化程度、脱模时机……如同被橡皮擦抹去,一片模糊。
刚到越州,种水稻时,她只记得需要水田、插秧,却忘了具体的育秧方法、分蘖期的水肥管理……甚至收割后如何有效脱粒晾晒的打谷机和扬谷机,也是跟向荣模模糊糊形容了一下,最终靠的还是向荣一点点的摸索尝试。
蒸馏酒也是,只记得“蒸馏”这个神奇的名字和大致原理,具体的器具连接、火候控制、冷凝收集也是粗略的,后来的新酒全靠春强他们带着匠人一次次摸索、失败、再尝试。
那些更复杂精妙的东西,比如玻璃、水泥、更高效的纺织机,更是只剩下一个名字和一点飘渺的概念,如同海市蜃楼。
今天归恒那带着沧桑和无奈的话语,如同冰冷的雨滴,浇醒了她最后一点侥幸。“天道左转,自有其律……我们的记忆,不过是天道运转中的一粒沙漏,细沙流尽,便只剩空壳。”
是啊,她所依仗的“先知先觉”,并非永恒,它像握在手中的沙,越是用力想抓住,流失得反而越快。
归恒如今只剩下对某些事物的强烈“感觉”和偶尔脱口而出的冲动,却再也无法清晰回溯完整的知识体系。
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溢出唇边,窗外的天光又暗了一分。
林暖靠在椅背上,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粗糙的纸页,看来,指望记忆复苏,指望那些知识碎片能自动拼凑完整,已是奢望。
它们正像夕阳下的影子,一点点拉长,变淡,终将融入黑暗。
但是……
她的目光重新聚焦在摊开的笔记本上,那未完成的肥皂记录旁边,还有大片空白。一丝不甘和韧性从心底升起。
既然想不起来,那就……重新试出来!像向荣造出了扬谷机和打谷机、春强他们摸索制酒一样,用实践去填补记忆的空白,用一次次的试验去叩开那扇紧闭的门。
这个时代的人自有自己的努力、坚持和聪慧。
幸好,她并非孤身一人,也非一穷二白。时间……她还有时间,虽然紧迫,但尚有余裕,有踏实肯干、愿意尝试的伙伴,有听话踏实的匠人;银钱……如今也有了初步积累,足以支撑一些必要的消耗和失败的成本。
这是她对抗遗忘、对抗记忆沙漏的资本。
她的指尖拈起一支炭笔,悬在纸页上方,目光在“肥皂”和旁边空白的“纸张”两个字之间逡巡。
皂角和无患子……都是好东西,但受制于时令,春夏繁盛,秋冬难觅。
若能把肥皂试制成功,以油脂和碱为基,不受季节限制,清洁之物便能四季常有,对村人的生活便利将是巨大的提升。
纸张……也是刻不容缓!也不是说现在没有纸,只是产量很低,所以纸张贵得很,大多贫寒都用不上。
就如很多技能多为口口相传,谬误难免,细节易失。
许多更精妙的技艺,没有图文并茂的记录,如何能准确传承?如何能让更多人学会、改进?知识的积累和传播,离不开承载它的基石。
有了纸,才能将那些宝贵的经验、摸索出的方法、甚至是失败教训,清晰地记录下来,流传下去,不再重蹈她记忆流失的覆辙。
炭笔尖轻轻落下,在“肥皂”和“纸张”两个词旁边,各点下了一个浓黑的、坚定的圆点。如同在混沌的未来地图上,标下了两个必须攻克的据点。
遗忘是沙漏,时间如流水,所以要在这流水冲刷的沙地上,重新筑起知识的堤坝。
窗外的最后一缕天光隐没,屋内暗了下来,但林暖心中,那点被紧迫感点燃的火苗,却在这渐深的暮色里,亮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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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三爷等人新购置的土地在阳光下袒露着未经驯服的野性,杂草丛生,灌木盘踞。买了地,仅仅是第一步。
农忙的鼓点已在耳边隐隐擂响,开荒、整地、引水、备种,桩桩件件都迫在眉睫,主家迅速指派了手下几个得力的管事和下人去统筹安排。
人手要调集,农具要修补添置,种子秧苗要选定……一时间,内外一派繁忙景象,几座不同姓氏的田庄也在越州出现。
越州这几个月来也慢慢恢复一些生气,街道两旁,挑着担子、推着小车的商贩明显多了起来,越州街也慢慢变得热闹。
丝绸布匹、铁器、种子、甚至一些精巧的竹木器具,都比之前更容易买到,价格也因流通的活跃而显得更平稳些。
方三爷等人也在越州采购一番,越梦仙这些必然得带些回北地,来一趟江南不容易,虽然夏一丰他们商行会来回,但每次分到各家的也不多,能带点回去也很要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