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杨炯身中奇毒,神昏智迷,只觉魂魄离体,飘飘荡荡,浑不着力。
先是如同坠入无底深渊,眼前墨色翻涌,浓稠如胶,四肢百骸沉重如灌了万载寒铁,动弹不得分毫。继而头内似有千钧石磨隆隆转动,碾得灵台混沌一片,痛楚倒不甚分明,只是那无边无际的昏沉与虚脱,将他紧紧裹缠,拖向更深更暗的渊薮。
心中只有一个念头:“此番怕是要栽了……”
迷蒙之际,无数面容光影般飞速掠过心湖:李潆的远山眉,萧瑟瑟倔强的脸庞,李澈关切的眼神,张峻、牛皋浴血的嘶吼,父母慈和的笑影,乃至未出世孩儿那模糊的轮廓……
悲欢离合,爱恨嗔痴,交织缠绕,恍如隔世大梦。
一股莫名的恐惧悄然滋生,竟疑心这大华风云、镇南侯尊荣,不过是燕京图书馆那盏孤灯下,自己伏案昏睡时做的一场南柯幻境。
若一睁眼,依旧是那冰凉桌面,窗外仍是沉沉夜色,这念头一起,竟比那蚀神之毒更令人胆寒,挣扎着不愿“醒来”,唯恐万般皆虚。
不知沉沦了多久,时光在此处早已失了刻度。忽觉脚下似踏着了实地,虽仍虚软,却非那令人绝望的悬空。
眼前浓稠的墨色渐渐淡去,如同滴入清水的墨汁,丝丝缕缕化开,显露出朦胧光影来。那光极柔和,不刺目,带着暖意。耳边亦有了声响,非人语兽鸣,乃是潺潺水声,淙淙琤琤,如碎玉落盘,又似微风拂过琴弦,清越入心,涤荡着那淤积的昏沉。
眼前景物次第分明。
却见自己不知何时,竟立在一处缓坡之上。
坡下一条清溪蜿蜒如带,水色澄碧,映着天光云影,粼粼生辉。溪畔生满不知名的奇花异草,粉白嫣红,鹅黄浅紫,开得泼泼洒洒,烂漫天真,随风摇曳,送过阵阵清甜微苦的异香。
坡上绿草如茵,柔软厚密,间或点缀几株垂丝海棠,花开正艳,花瓣如胭脂轻点,随风飘落,沾衣不湿。
清风徐来,带着水汽与花香,拂面不寒,只觉肺腑为之一清。四野静寂,唯有水声鸟鸣,一派世外桃源景象,祥和得不似人间。
杨炯心神微震,茫然四顾。
目光流转间,忽地定住,如遭雷击。
但见不远处,溪水拐弯处,一株老柳之下,正静静伫立着一个背影。那身影佝偻,穿着洗得发白、打着补丁的旧蓝布衫子,一头稀疏的灰白头发,用一根磨得光滑的木簪草草挽着。她背对着杨炯,面朝溪水,身形单薄,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
杨炯浑身剧震,血液似乎瞬间凝固,又猛地奔涌起来,直冲头顶。喉头如同被滚烫的棉絮死死堵住,千言万语,万般滋味,那埋藏了不知多久、跨越了生死与世界的孺慕、愧疚、思念、委屈、未能报偿的锥心之痛,一股脑儿涌了上来,却一个字也吐不出。
他僵立在原地,手脚冰凉,唯有一颗心在腔子里擂鼓般狂跳,震得耳膜嗡嗡作响。眼眶酸胀得厉害,视线瞬间模糊,那佝偻的背影在泪光中摇曳、放大,成了天地间唯一的存在。
那老妇人似有所感,缓缓地地转过身来。
一张饱经风霜的脸庞映入杨炯眼帘。
沟壑纵横的皱纹深刻如刀凿斧刻,皮肤是常年风吹日晒的黧黑粗糙,嘴唇干裂,微微向下耷拉着,带着一种苦难沉淀后的木然。
然而,当杨炯的目光撞上那双眼睛时,整个世界仿佛都亮了。那眸子,竟与他记忆中分毫不差。浑浊的眼白包裹着依旧清亮如孩童的瞳仁,仿佛历经世间一切污浊,内里却始终藏着一泓未被污染的泉眼,清澈、温润,此刻正含着一种洞悉一切的、无比慈和的笑意,静静地、深深地凝望着他。
“真好,”老妇人开口了,声音沙哑低沉,带着久不言语的干涩,却异常清晰,每一个字都敲在杨炯心上。
她步履蹒跚,却极稳当地向他走来,脸上皱纹舒展,笑容如同枯木逢春,焕发出惊人的光彩。
“虽然看着比从前年轻精神了许多,可这眉眼神情,更沉稳了,像个能顶天立地的汉子了。”她走到近前,微微仰头,细细端详着杨炯的脸。
“娘……”杨炯嘴唇翕动,终于从喉咙深处挤出这个在心底呼唤了千百遍、却从未有机会当面喊出的字眼,声音破碎,带着浓重的鼻音。
巨大的情感冲击让他几乎站立不稳,下意识地想要跪下,却被老妇人枯瘦却异常有力的手轻轻托住胳膊。
“傻孩子,”老妇人摇摇头,笑容不变,眼中却似有水光一闪而过,快得让人抓不住。
她拉着杨炯的手布满老茧,却异常温暖:“来,陪娘坐会儿。”
不由分说,引着杨炯在柔软的草坡上坐下,正对着坡下那片繁花似锦、溪流潺潺的美景。
两人并肩而坐,一时无语。只有清风拂过草叶,溪水低吟浅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