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细致摩挲她的眉睫,目光转圜,在她眉稍落下轻轻一吻,旋即离去。
“安置罢。”萧偃低声叹息,尔后,帷幔合拢,烛光被宫婢逐次湮灭,室内人声寂寂,唯余远处金铎的摇曳声。
身后人久久未有动作,宋迢迢屏息不语,待得耳畔呼吸渐渐平缓,双目亦能适应帐中的昏暗,窥见零碎月华,才终于弯唇,露出一个极冷、极淡的笑来。
翌日是常朝会,萧偃寅时起身,穿戴善翼冠、白练襦裙,自往宣政殿而去。
过的两三刻,宋迢迢将将起身,若干宫娥鱼贯而入,服侍她盥洗、梳妆,一应流程行云似水,纤悉不苟。
梳洗罢,即是用膳,蓬莱殿里主事的内使名唤贤尚,原是孙得全的徒儿,萧偃践祚后将他擢拔,另赐大名,如今已是典掌一方的管事。
贤尚是个八面见光的性子,又善趋承,短短数日,将宋迢迢的脾性咂摸出五六分,这日奉膳时,不再预备满桌繁冗的菜品,特命珍馐署——用五台山特产的天花蕈,搭配反复调制的九练香,制成单笼天花毕罗,鲜香四溢,一口入腹余味无穷。
再有酥酥嫩嫩的光明虾炙,清甜爽口的玉露团,小盅奶白的乳酿鱼。
贵精而不贵多,俱合宋迢迢的口味,比往常多进半碗粟米粥。
贤尚撤膳时,观残羹所剩无几,立时大喜,明面不显,转头按萧偃的吩咐重赏珍馐署上下,他自个儿更是受赏颇丰。
再入得殿内,将近辰时,萧偃朝会收尾,还须与政事堂诸位相公详叙经纶。
宋迢迢正到服药的时辰,贤尚自大宫女从云手中接过药盅,侍奉她服尽,还要呈些果脯,助她压压苦味。
却听见殿外小内使通传:“北衙禁军副统领求见,称有要事禀告。”
贤尚蹙眉,本想让外间人等候片刻,宋迢迢已然抢先发话:“请她入内来。”
不多时,黎弦穿一袭朱红的常服款步进殿,绫罗袍服间的小团花簇拥热烈,在金砖地面的映衬下,熠熠生辉。
宋迢迢粗看一眼,大抵知晓她是才先退朝,想必是领着桩急差,心道,常常见她在御前行走,然不知她的阿妹归浦现下如何?应当未受太大的灾殃,否则她一母同胞的阿姊焉有今时?
她神思回转,指尖捻转一颗饱满的越梅,红唇轻启:“黎统领何事?”
黎弦态度恭肃,拱手答话:“臣奉圣人之命,特向夫人呈递一封供词,事关晋阳城迎亲的原委,另有人证两名,见或不见,但凭夫人抉择。”
宋迢迢掀起眼皮,将紫檀案间的状纸粗略扫过一遍,面色僵硬一瞬,转而又微微弯唇,似笑非笑问:“人证何在?”
话落,即有军卫将一对男女押解入殿,二人年岁皆不算大,不过十六七的模样,衣裳陈旧,样貌寻常,当中的少年郎高大些许,与同龄男儿相较仍是消瘦。
她挑眉,问道:“你们二人可习过书?供词中内容是否亲笔拟就。”
少年即刻俯首,颤巍巍答话:“禀夫人,奴自幼家贫,不曾进过一日学。状词种种,都是由奴口述,官、官爷所书。”
宋迢迢甫一听他开口,便知他的确是障车族中的要员,声线清越入耳,与唱词时分毫不差。
她垂眸,不再瞧他干瘪的面容,“你曾经招认,你们兄妹受一富家娘子雇佣,以钱帛收买当地的恶少、流寇,拉帮结派,互相勾结。”
“意图在三月初五当日,扮做障车族,阻截我的车驾,将我这位新妇子劫走,毁我名节。”
少年听罢,双唇颤栗良久,余光掠过黎弦腰间那柄宝剑,终究讷声道:“是、是。”
“你可知那富家娘子是何人?”
少年摇首,低低道:“贵人有甲、甲兵随身护卫,甚至能劳动官衙,约摸是贵不可言的。”
宋迢迢颔首,不置可否,只道:“退下罢,循例处置,无需苛罚。”
黎弦挥手命军卫行动,观少女神态清淡,辨不出喜怒,斟酌再三,继而劝说:“夫人容臣一言。平遥县主为人跋扈,觊觎许二郎日久,仗着中山王党坚势盛,贯来行事无所顾忌。圣人力排众议,日夜兼程赶赴河东,将您送入大内,也是为夫人的安危考量。”
宋迢迢信手拨弄簋式炉中的香灰,不答反问:“我不懂兵法,然听闻圣人年少征战,用兵如神,是不世出的将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