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怀民眉眼轻皱,向后微微仰去,不作一词。
两人你弹我奏,沉重的画面被清亮却浑厚圆润的琴音琵琶声完满表达,似乎连屋檐的风声都在为她们的冒死进言而悲叹。
千军万马踏蹄碾过众人的耳膜,捎带着空气都在震颤,就在这样的低气压之中,演奏完毕,她们抬眼互望,尽在不言。
太后率先回过神来,犹豫地看了面色阴沉的张怀民一眼,多少还是有些幸灾乐祸道。
“这……这不是……那首……”
太后言尽于此,高位如她,都不敢触碰的张怀民的伤心往事,伤龙的逆鳞。
还是晏云言笑晏晏地开了口,释然如云。
“太后好耳力,此曲确是苏将军在古坡伏休的攻城之战后伤心欲绝于内外交困,将士死伤,孤立无援后,所创的孤曲。”
太后面色发白,嘴唇蠕动半晌还是缄默。
太后忽然想不明白这个不要命的女子既然不是谋求恩宠,她为何要犯性命之险,到这本欢歌笑语,明灯香炉的朝堂之上,弹一曲这样的丧气曲子?
再说瑾国上下,谁人不知此曲?
苏钟离与陛下琴瑟和鸣的那些日子里,此曲还非禁区,而此曲气韵宏大,内核深刻,一时间哪怕是秦淮河畔,都有歌女效仿,只是物是人非,那窗上依偎恩爱的人影,在灯烛烧干后,只剩下一人苦守春天。
就在场面陷入长久的沉寂之际,曲中人张怀民终于幽幽开了口,下了逐客令。
“其余人等,全部离席,朕有话,要与这二位女子讲。”
众人闻言,纷纷逃命,不过半柱香的时辰,人声远去,销声匿迹,殿上火光也暗下去,三人静立。
空气中残余的女子身上的脂粉香也消散干净,火盆里的火光微弱到了极点,连人的面容,都模糊起来。
幽暗的室内,人去楼空,张怀民疲惫不堪地从座位上站起身来,慢步来到倔强而无惧色的晏云身前,猛然抽出刀,挑起她平淡到寡淡的面容,咬牙羞辱。
“大胆舞女,竟敢效仿我钟离的曲子,怎么,你是觉得自己很高尚么?大臣们都不敢提及的苏钟离,需要你这个身份低贱的女子来鸣冤?扬言不再是瑾国大将军的苏钟离,需要你这个以色侍人的舞女来悼念?你,算什么东西,也配与她,相提并论?”
晏云却了无惧色,处变不惊的脸色上除却决绝,无多余的情绪。
“陛下此言差矣。”
在张怀民明灭的眸色里,她从不优柔寡断,而是音色清冷。
“妾身自知身份低微,可低微者,有低微者的意志。我将一身奉献给了深宫,身为舞师领班,每一场重大的宴会,我都未曾缺席。哪怕是高烧不退,哪怕是旧病复发,我都以最完美的笑容登场。所以,我从未觉得自己,低贱于人。”
字字句句,铿锵坚韧,晏云望向张怀民的眼中,是漂泊不定的云烟,而那云烟深处,是她为自己和苏钟离留的一座孤岛。
她微微笑着,眼神中闪烁着奇异的光,罔顾前尘。
“陛下该是知道的,苏将军亦然长于微尘,陛下这样说,看似是在羞辱我,实则是在羞辱她。”
张怀民青筋虬结,面目狰狞地将刀没入晏云柔软的颈脖,威胁而残忍地笑。
“哦?你是在骂我么?可是那又怎么样呢,你骂我,死的是你,什么都没有改变。”
一缕血丝溢出来,晏云呼吸急促起来,但她眼底的坚定不肯移动半分,而是笑容满面,慷慨赴死的模样。
“是吗?陛下,妾身不这么以为,妾身坚信,只要苏钟离存在这世上一天,就会有所改变。”
一旁蒙面的女子看不出情绪,但在微光下,那双紧紧握住的手,暴露了她与晏云一道的执念。
张怀民蓦然松手,晏云猝不及防地摔倒在地,因为缺氧而剧烈地咳嗽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