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纸鸢(第1页)

整整半个月以后,王珩的咳血之症才稍有好转。卫昤安也渐渐熟悉了自己皇后的身份,一应后宫琐事也渐渐开始上手打理,她之前在金陵便主理府中事已久,宫中之事虽然冗杂不少,可她天生聪慧,倒也算得心应手。

此时王珩病情减退,人人都了然帝后必然会在今夜鸳梦缱绻,补上数日前的大婚之喜,饶是众嫔妃众位分最高且为王珩诞下了唯一的公主的尉迟贵妃也丝毫不掩羡慕:“陛下身体好转,必然会时常宠眷娘娘,这些日子姐妹们看在眼里,皇上虽在病中,却对娘娘无微不至,一会儿又是苏州青织金穿的花凤宋锦,一会儿又是波斯的花钿子,还把《礼记》的青玉刻本给了娘娘,每天又都召娘娘去侍疾,嫔妾等可是羡慕得紧啊。”

昤安淡笑,慢慢用盖子拨开茶盏中飘在面上的茶叶,一面笑道:“贵妃这话说笑了,凭他什么好东西,难道贵妃宫里就没有?什么羡慕不羡慕的,合该是都本宫玩呢。”

尉迟贵妃倒也不乔装,只轻轻叹气道:“娘娘入宫尚时日尚浅,哪里知道我们这些久居深宫之人的寂寞?说来,若不是陛下惦记着公主,嫔妾这个贵妃一个月也见不着陛下几次,哪里比得上明妃那样得陛下宠爱?不过守着贵妃的位分白白过日子罢了。”

一旁正逗着怀中的猫儿玩耍的张婕妤一听这话不禁苦笑,道:“贵妃姐姐好歹因着公主的原因还见得到陛下几次,这宫中也只有贵妃姐姐有这样的福气,还能因为孩子和陛下见上面,嫔妾无子,只能赖着陛下偶尔的兴致才能服侍圣驾一两次,算起来,嫔妾已经两个月没见到陛下了。”

尉迟贵妃的笑容矜持却又有些模糊,只听得见她渺渺的声音缓缓响起:“在宫里日子久了,就知道好也好坏也好,不过都是挨日子罢了。话说回来,这宫里比咱们惨的女人可多了去了,就说魏美人,当初司徒大人寻遍大梁才得了这么个我见犹怜的美人来为皇上贺寿,可谁知皇上偏偏不喜欢,只宠幸了一次便再没见过她,她呀,被酿在游云殿两年多了,只怕连皇上长什么样子都忘了罢。”

张婕妤的声音像新歌的黄莺,婉转动听地像要滴出水来,她弃了怀中的猫,凑上前来道:“可不是吗?还有那个医女出身住在兰梦殿的兰贵人,本来还挺受宠的,结果突然得了怪病,幽居在兰梦殿已经快八个月了,所有人都觉得那个地方晦气,都绕着兰梦殿走,呲呲呲,兰梦之征呐,真是白白可惜了这么个宫殿名儿。”

昤安默默听着这些宫闱秘闻,突然就觉得气闷,三宫六院,玉树庭花,偏偏所有的绝色汇聚在一起,就单单只剩了无尽的等待和衰老的命运。她不禁开始叹惋,清霍儒雅的王珩,带着羽化成仙的苍白气质的王珩,竟也曾经辜负了这样多的等待和寂寞。

她心里轻叹一声,口中不疾不徐道:“传闻春秋时郑文公妾燕姑入梦,忽见一天神赐给她一朵兰花,不久便怀孕生子,所以后人多将兰梦之征说成是妇女怀孕的征兆。张婕妤如此羡慕,想必也是想尽早为陛下开枝散叶罢。”

听闻此言,张婕妤的笑便有些虚浮乏力:“皇后娘娘所言不假,这后宫中,又有谁不希望梦熊有兆,为自己将来挣一个依靠呢?只是我等福薄,这些年多少坐胎药喝下去也不见有半点怀孕的迹象,也只能怀着这一点念想熬着了。”

昤安倒是头一回听说此事,纳罕道:“后宫承宠的嫔妃这些年都在服用坐胎药么?是药三分毒,成年累月喝下去只怕伤身啊。”

张婕妤应道:“这原是先皇后的主意,因着陛下膝下子息单薄,便让侍寝过后的嫔妃都服下太医院特意调配的坐胎药来助孕,陛下也觉得甚好,便由着她去了,但奈何年复一年,宫中除了一个蕴乐公主却再没有孩子落地,想来也无趣得很,先皇后薨逝之后,这规矩也就没了。当初,在姐妹们心里,早日怀上龙裔便是头等大事,只要能助孕,管他毒不毒,能生出孩子就是好药,可那么多药灌下去了,还是不见孩子出来,当真没个意思。”语毕,是一声柔软疲惫的叹息,像昨日才下过的春雨,带着缠绵的姿态和拖沓的情调。

昤安压制住自己心里的悲哀,伸出手握了握张氏的手,虽然仅仅一瞬,她却感受到了从张氏肌理之间散发的那种只属于一个深宫女人的松弛和乏弱,任凭保养得再好,也只是一堆失了灵韵的枯燥皮肉。她淡淡笑道:“精诚所至,金石为开,婕妤虔诚如此,相信总有一天能够兰梦之征,得偿所愿。”

张婕妤错愕过后却也感动非常,忙行礼谢道:“娘娘仁厚,嫔妾借娘娘吉言,只盼着真有那么一天,也不枉我在宫里熬了这么些年。”

尉迟贵妃慢慢用乳白色的茶盖子拂着茶碗里的茶末子,笑容温暖而柔宁:“婕妤妹妹的美貌在宫里可是有名儿的,也就明妃还有咱们皇后娘娘可以与你一较高下,你若还不圣宠优渥梦熊有兆,我们这些人愈发应该剃了头做尼姑去了!还在这宫里做这个金菩萨干什么?”

昤安因随意笑道:“你们瞧瞧她,本宫只当贵妃是最正经温厚的一个人,却居然也有这玩笑爽利的一面,可见啊人都是有好几副面孔的,非得是深交了后才能知得真切呢。”

尉迟贵妃缓缓喝下一口茶,片刻后方笑道:“能逗得皇后娘娘一笑,那自然是臣妾前世修来的福气了,娘娘若是喜欢,臣妾便日日来陪伴皇后说笑解闷儿,方全了我这做妃妾的礼数。”

昤安笑得脸疼,可依旧少不得客气道:“贵妃这就是客气了,本宫哪里能天天让贵妃往这授章殿里跑呢?贵妃若记挂着,时不时带上公主来上一次,娘儿们一处多说说话,人多了也就热闹了,咱们啊,便也不做那庙里的金菩萨了!”

话到此处,引得众人纷纷掩面轻笑,就在此时,却闻得一阵细碎齐整的脚步声在后头响起,再打眼看过去,却是昭容陈氏正半垂着首走了过来,一身素色的衣衫勾得她的身形如柳条一般纤细孱弱,头上也是半旧的丝绢做成的老式绢花,当中簪着一根半褪色的铜质梅纹发钗。

她含着三分柔软谦卑的笑意行至昤安面前微微欠身行礼,后又将手中的纸卷双手呈给昤安,口中道:“娘娘前日里说少府的绣花图样太过艳俗,少了精巧雅致之美,臣妾方才借了娘娘的笔墨,在后头描了几幅新的花样,特来呈与娘娘,不知娘娘可否喜欢?”

昤安细细去看,果见那纸上排列着桃花、棠梨、迎春、茉莉等花样,朵朵娟秀清丽,纯净雅致,如被春风淋过一般,虽只是寻常的花样,却独独蕴了一股卓然的风姿在里头,笔墨行走间尽显盎然风骨,果真非寻常手笔。她不禁微笑赞叹道:“陈昭容蕙质兰心,这花样果真与寻常俗物不同,当真是好手笔!”

陈昭容始终半垂着头,似是羞于见人一半怯怯地敛着神色:“娘娘喜欢就好。”

贵妃将手边的新鲜杏仁捻了几粒在指尖,正欲往口里送,见陈昭容此状,却含几分浑浊冷清的笑意,恹恹道:“陈昭容这不声不响半天,本宫还只当你回维春殿了呢,原来是去为皇后娘娘描花样去了啊,依着本宫的意思,妹妹原是不必为这般操劳的,下人的活儿便留给下人去干,否则来日这新鲜花样的衣服穿到了身上,却教我们是感念妹妹呢?还是感念少府操持的奴才们呢?”

陈昭容依旧是淡淡的脸色和怯怯的姿势,谦然道:“嫔妾笨嘴拙舌的,在这里陪着说话恐扰了皇后和贵妃姐姐的兴致,这才没敢打扰的,还请贵妃姐姐不要怪罪嫔妾。”

贵妃将杏子含在口中,声音便愈发浑浊和散漫:“妹妹哪里话,妹妹是陛下身边的老人了,做姐姐的是心疼你,哪里敢怪罪你呢?让旁人听去了,又该笑话本宫了。”

张婕妤拨着猫儿身上水一样的毛发,笑容盈盈:“正是呢,昭容姐姐向来便是这么勤勉贤德,在这宫里头也是独一份儿的,做妹妹可是学也学不来的。”

陈昭容气质清高,如冬日里的雾凇一样淡静而剔透,带着一股遥不可及的美丽和冷清,她恭首站定在昤安身侧,只淡淡道:“我原是最粗笨的,既不会说话也不会做事,只会这些手头上的针线功夫,哪里配得上贤德两个字?婕妤妹妹这么说,就真真是折煞我了。”

张婕妤的声音如淋了蜜一般,胶黏黏地挤在空中:“昭容姐姐真是客气了,不过也是,说起这贤德,咱们姐妹之中又有谁比得过皇后娘娘呢?”她扭头看向昤安,只絮絮道,“臣妾听人说,前些日子有个姓莫的小太监失手打坏了娘娘最心爱的官窑缠花瓶子,按理儿,原是该痛打五十大棍然后扔进慎刑司里的,可娘娘非但没罚他,却还他留在身边收做了心腹,可见娘娘着实贤德宽厚,非咱们一般人可比。”

尉迟贵妃本在一边慢慢吃着杏仁,闻言之后面色一滞,登时就拉下了脸,陈昭容也不做声,只是依旧默默站在一旁,昤安倒是沉静,只是缓缓笑道:“我瞧他年纪小,又是个极机敏聪明的,加上那花瓶本就已经是多年的旧物了,也不值几个银子钱,故而才恕了他,原不是什么大事,不想婕妤却记得如此清楚。”

尉迟贵妃觑着昤安的脸色,顿觉有些不妙,忙起身告辞道:“时候不早了,臣妾等还要去明妃妹妹的宫里看她新买进宫的几只波斯孔雀,想是误了时辰不好,就先告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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