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上回两人太极殿争妇,朝中无人不知魏王的新宠乃这南朝降将的旧妻,便有人笑得暧昧:“济南王,适可而止吧,何必为难一个妇人。”
“您这样,魏王殿下面上也无光啊。”又一人附和。
陆衡之面现难色,他何尝不知济南王是斛律骁的死对头,他若不遂了对方的意,要再想借他的势报仇却是极难了。斛律骁却只冷笑了声,置之不理。
台上,谢窈闻见斛律骁的冷笑声,还当是济南王请了学问高深的儒者来挑自己的错处——先前他便告诉过她的,济南王与他不睦已久,想是会伺机发难。
她柔声道:“无妨,若这位陆太常对我的论述有何异议,大可提出。今日既是辨证经书,少不得要说清楚的。”
陆太常。
陆衡之在心里苦笑。
从前,她只叫他郎君,情浓时也会叫他“陆郎”、“衡郎”,方才她用来论证的夏侯湛的《昆弟诰》、潘岳《闲居赋序》、何晏《集解》。他们都一起读过。
更曾携手,于新婚翌日,在洒金的雪浪纸上共同写下潘岳《闲居赋序》的句子:人生安乐,孰知其他,如今还挂在建康那已被查封的家中。
他还记得她那时同他品鉴潘岳的《悼亡诗三首》,她道:“荏苒冬春谢,寒暑忽流易……这潘岳也是奇怪,历来只有妻子给丈夫做悼亡诗的,哪有丈夫悼念妻子的。”
又倚在他怀,笑向他言:“不过我希望有朝一日,我能走在衡郎的前面,因为,我可想不出失去衡郎的日子有多痛苦……”
娇音在耳,四周如炬,他回过神来,笑言道:“卑职虽出身不错,然天资愚钝,对儒家经义却无了解,实在是有堕家风。至若方才这位夫人的论证,依卑职看,极为精彩,也并无什么不正之处。”
伴随着这一声熟悉的轻笑,谢窈像是陷进了一滩初化的雪水里,冷寒从肌肤侵入,漫进骨髓,再冰封心脏。
她有短暂的耳鸣,底下济南王道:“陆太常可不是护短罢?到底是你曾经的妻子,你又有愧于她,莫非还惦念着不成。”
妻子,陆太常……
原来他已经……
台上屏风之后,谢窈掩在袖中的手不觉紧握,脑中一片空白。底下,陆衡之脸色微变:“臣只是实话实说罢了。方才谢夫人的辩论,在座诸位都有目共睹。”
方才台上,她以一敌四,行云流水,口齿清晰,有如战国时的公孙名家。对方却如渊堵川塞,几次被驳得哑口无言,便是不懂经义之人也能辨别。
他从未见过这样的妻子,自信又光芒万丈。看来,那胡人待她的确是比他这负心之人要好上许多……
“好了。”
眼见得场面十分尴尬,裴太后终于开口:“此处是杏台,历代大儒讲经授徒之地,今日又是辩驳经典,济南王说这些有的没的做什么。”
斛律骁道:“回太后,济南王是对臣不满,在故意拿我妇人作筏呢。”
“我何尝对子恪不满。”高晟宣笑说。
高孟蕤亦笑:“那济南王兄怎生瞧着比台上几位还激动呢,方才您未上台与这位女夫子辩论,倒真是屈才。”
秋波含媚,娇娇地掠了斛律骁一眼,见他毫无表情,娇唇掠过冷笑,回了头去。
有些不明就里的太学生听得一头雾水,议论悄起。裴太后便将话题扯回来:“那么在座诸位太学生,可对谢夫人的辩论有何异议么?”
台上台下默然无应,太后又转问太学的最高官员祭酒王绍。王绍本是济南王党羽,千方百计也不愿让斛律骁完成修书一事,可方才在台下仔细聆听了谢窈同人的全部辩论,便知晓此事已成定局,此刻也只能陪着笑道:“我们都觉得确实是谢夫人的辩论更胜一筹。想来这部书的确是假的。”
“只是……”
“既然这位谢夫人说我朝所藏《古文尚书》为假,那真的却在何处?我朝又要用何经典教授后人?”
“这不难。”谢窈柔声清冷,很快便从方才的怔神中脱身,“妾虽不才,外祖家却姓郑,家学渊源,藏有先祖郑先师留下的二十九卷《古文尚书》,虽非完整,却是真迹,想请诸位大儒共同考证,若无什么异议,便可立为官学推行天下。”
历代大儒皆推崇后汉郑玄为治经第一人,台上那位原还因她女子身份不满的博士霎时肃然起敬,道:“若真是郑先师的传书,想来是可信的。老朽愿替天下学子谢谢夫人。”
语罢,竟是敛衽而出,对着屏风郑重施礼。
一众太学生呼啦啦匍匐而跪,其声绕梁:“我等多谢夫人赐书!”
当着众人之面,谢窈十分局促:“妾愧不敢当,诸位请快快请起。”
真伪既定,又觅得真书,殿陛之间气氛一时颇为热烈。高晟宣一党败得一败涂地,只恨恨瞪着那“软骨头”的太学祭酒王绍。太后又笑问谢窈要什么赏赐,斛律骁见时机差不多了,起身道:“既然太后恩赐,那臣就斗胆替我妇向太后讨个恩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