拓跋临羌当然不肯让沈稚“拉”他回去。只休息了不到一刻钟,就在自家小姐讶异的目光中缓缓站了起来,甚至婉拒了她搀扶的好意,“我身上脏,别蹭到你。”
沈稚喜洁,从前绣鞋上沾染小小的泥点都不肯再穿,何况他一身脏血。
“小姐前面带路就好。”
沈稚冷笑,“我岂敢将后背予你?”
“别想耍花招,我费力救活你,可不想你下一刻就死掉。”不由分说掺住他一条手臂,“慢些走,若是伤口挣裂开,还得重新给你缝。”
凶夷人心跳如鼓。平静答道,“是。”
一路上偶有崎岖处,沈稚都小心翼翼避开,不动声色挑着最平缓的路走。凶夷人明知路线,心中滋味一时复杂难言。
他渐渐缓过些气力,便如约给小姐讲起了崖顶如今的情形。
“都城及附近三府两郡如今都在宇文氏族掌控之下,改元称梁。但其余各州都不认新朝,不肯称臣纳贡。恒国公退居越州,自封了越州王。江城太守齐子明是文昌大长公主之孙,以国戚自居,也封了个齐王孙。燕阳王、云南王更不用说,我听闻连沈瑞都有意封王,只是被侯爷的旧部拦了……不知是真是假。”
沈稚脚步一顿,随即苦笑。“他耳根子软,只怕封王之说是被人撺掇的。至于没发檄文告示,应该也是听了人劝。”
凶夷人不自觉低头望她,“小姐不必忧心太过。我护送小姐去关州,有你坐镇,自然不用担心再出什么差错了。”
沈稚并不接话。“如今都城怎样了你可知晓?还有我祖母……不知她顺利出城了没有?”当日事发太急,她只派了人护送祖母、大伯母出城北行,便匆匆去救母亲。后来遭到凶残的截杀,也就与府中失了联络。
凶夷人迟疑一瞬,“阿蛮也不清楚。”
沈稚心中了然。这样说,大概是没能出城。父亲殉国,只怕祖母他们也是凶多吉少。
气氛一时沉闷下来。
阿蛮见她难受,只觉得心内如焚,一时也不知说什么好。“我已将游光风和几个带头的都杀了,暂时应该不会再有人来,小姐不妨安心养伤。等您的脚稍好一些,我带你上崖。如今宇文复登基称帝,这些阴私事都是宇文诺在操纵,他一时找不到更厉害的杀手,更不知是谁杀了游光风、会不会再去杀他?此刻只怕已躲在暗处。”
沈稚一直静默听着,此时忽然发问,“你被游光风伤得这么重,跌下悬崖,就没人看见?”
阿蛮一怔,有些不自然的偏过头去,“见到的人都死了。”
沈稚若有所思。
凶夷人这才想起来,刚刚被她用暗刺指着心口戒备的时候,心中酸楚难过,一时口不择言,说过什么‘让她走远些,莫被追兵牵累’之类的话!与此时所言岂不前后矛盾?
阿蛮一时尴尬不已。然而沈稚并未发问,似乎默认了他对她说谎哄骗是件再正常不过的事情,都不需要特意问过一句。
凶夷人愈加无从解释,心口里犹如塞了一团粗麻绳。又乱又疼。
沈稚发觉扶住的人脚步愈发不稳,蹙眉问一句,“伤口疼得狠了?要坐一会儿休息么?”
凶夷人只默默摇头,并不言声。
沈稚虽扶着他,然而拓跋临羌倔强得很,不肯将半点重量压过来,真的就只是“扶着”而已。想到他腹上那么深长的刀伤,只怕每走一步都会牵扯到……沈稚暗忖他可真够能忍的。
从前,阿蛮其实不会这样。
不仅仅练武受伤了会回来可怜巴巴地讨伤药,在外面闯祸了回来,也会小脸煞白地哀求小姐轻些罚。最调皮、最恃宠而骄的那半年里,汀荷院更是常常能听见凶夷护卫一遍跑一边喊救命,“小姐疼一疼阿蛮,别打了。哎哟,好痛啊……”
沈稚不经意间余光扫过他,半年不见,他竟又长高了许多。和从前的阿蛮,再也不一样了。
又或许,那个活泼爱笑、忠心赤诚的小阿蛮,原本就不存在。
都是假象而已。
可是,半年不见,她真的很想念‘他’。
生命中很多骤然失去,往往当时都不觉得怎样。遗憾和痛楚总是慢了半拍,后知后觉的在平淡的日子里,才慢慢浮显出来。
那个人毕竟……曾是她的小阿蛮啊。
沈稚其实始终想不明白,那个可以用身体给她挡刀剑的少年,那个爱笑爱闹,会撒娇、会讨饶的小阿蛮,怎么就成了谦卑寡言、深沉内敛的拓跋临羌呢?